三就黎半信半疑,道:“建文不是吓个半死么。”祁听鸿道:“寻常百姓,哪有那么多闲心去怕蜘蛛。但蜘蛛跳舞,他们一定未见过。”说着找来木板、桌布,同样支了一个台子,教三就黎把蜘蛛幺儿放到台面上,自己卖力吆喝。一面拍手,一面唱道: “滇南苗人有奇术/手里养个毒蜘蛛/毒蜘蛛/会跳舞/赚得铜板不辛苦/大老爷/小娘子/见过猴子敲小鼓/怎见过蜘蛛会跳舞/天下蜘蛛千千万/这个蜘蛛不一般/过路客人看一看/蜘蛛会把跟斗翻……” 如此吆喝,三就黎的台子边上很快围了一圈人。三就黎摸摸蜘蛛,朗声笑道:“幺儿,不要怕人,去给列位看官作个揖!”摇动银铃,蜘蛛幺儿高高举起两只前脚,绕着台子走了一圈,四面八方作揖。 果如祁听鸿所料,大家再是见过世面,也未见过蜘蛛杂耍。今日看见幺儿乖乖巧巧,全听三就黎指挥,众人都是啧啧称奇。三就黎喜道:“幺儿,拜个年。”那蜘蛛五体投地,磕三个头。三就黎又道:“幺儿,跳个胡旋舞。”那蜘蛛轮番抬腿,风火轮般转圈。 不知谁在人群中带头叫了一声好,其余看客跟着叫起来,一声更比一声高。三就黎兴致上来,道:“各位看官捧场,黎某人感激不尽,无以为报,愿和幺儿跳一首祈雨歌,祝愿列位客人身体康健,祝愿大明风调雨顺!”大家纷纷鼓掌。 三就黎所会的乃是南蛮山歌唱法,调子高昂清越,又运了内功,间杂泠泠银铃声,好像清泉山雨,众人耳中为之一亮。那蜘蛛幺儿听到铃响,更是舞得卖力,在台子上左右蹦跳,每一跃踩中鼓点,当真就像个跳舞小人一般。唱完这曲,三就黎的台子周围已经水泄不通,装铜板的小碗也盛满了。 但祁听鸿看了一会,发觉蜘蛛幺儿还是太小,后排的看客踮起脚尖也看不清,逐渐就没兴趣了。而前排观众看得久,蜘蛛再会跳舞,终究是八条腿到处抬,重复得多,也有人叫道:“还有没有新的看头?” 祁听鸿又生一计,对三就黎道:“前辈,且将幺儿收起来罢。”三就黎依言照做。大家都道:“现在要耍甚么?” 祁听鸿搬来一块四指厚的铺路石板,笑道:“给大家看个,胸口碎大石!”躺上台子,把石板压在自己身上。有人失望道:“这有甚稀奇的,过年演得多了。一个人躺着,石头压在上面,拿锤砸呗。” 祁听鸿笑道:“拿锤砸的列位见过,拿手拍碎石头的,大家见过没有?” 众人见他压了一块石板,还能言笑自如,都又有些好奇。祁听鸿低声道:“黎前辈,请罢。”三就黎卷起袖子,一掌拍下,祁听鸿胸口运气相抵,只听“砰”一声巨响,霎时石屑四溅,石板从中裂成两半。 围看的百姓被这巨响震得目瞪口呆,心里想:“这人肯定是不能活了。”不想祁听鸿没事人一样,把裂开的两块石板相叠,又压在身上道:“黎前辈,请。”三就黎再拍一掌,这回石板裂成四片,声音更响,众人齐齐一顿。祁听鸿一骨碌坐起来,四下抱拳,顿时掌声雷动! 如此这般,午市、晚市又演了三趟,祁听鸿与三就黎都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收摊了,看客散去,两人找了个角落数钱。棋盘街是京城最繁华地带,他们演的杂耍又新奇卖力,今天收得的铜板足足装满三个大布袋。然而一千文钱才是一吊,等于一两银子。点完三个沉甸甸的大布袋,所得不过十两出头,简直是杯水车薪。 两人蹲在地上,都有些泄气。三就黎看见对面糖水铺子正要收摊,拍掉手上尘土道:“走罢,今日辛苦你了。黎某人请你喝碗糖水。” 祁听鸿却心疼钱,抓紧口袋道:“算了罢,喝不喝的,醉春意楼多得是。”三就黎劝他不动,只好道:“那走罢。” 正要离开,那糖水摊子的阿婆忽然走来拍祁听鸿,手中端着一碗桂花水,掺了蜜煎樱桃,有点类似江南做法。祁听鸿急忙道:“多谢阿婆,这碗几文钱?” 那阿婆道:“不用钱。”祁听鸿道:“我可不能吃白食。”那阿婆道:“方才有位小哥付过的。”说着指指树下。 祁听鸿抬头一看,只见树下站着一个黑衣身影,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神情阴沉,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句羊么!
第40章 相逢相识(四) 突然见到句羊,祁听鸿脑海中千言万绪,乱作一团,差点将碗摔了。句羊淡淡扫他一眼,目光停在三就黎身上,颇为不善。三就黎笑嘻嘻的,对他做个蜘蛛爬的手势。 这两人上次见面,句羊被浇了一身冷水。祁听鸿想起这回事,顿时尴尬不已。他回头嘱咐道:“黎前辈,这回可千万别吵架啦!” 三就黎含笑不答。祁听鸿也无暇去管,径直跑到树下,就要去拉句羊。不想句羊退了一步,躲开了,冷道:“祁友声,你很缺钱?” 祁听鸿抓了个空,收回手道:“不缺,是黎前辈缺一点儿银子买药。” 他曾听三就黎说过,来中原是为了配药。他早把三就黎查了个遍,也晓得三就黎在“大苗寨”有个病中的妹妹。说三就黎缺钱买药,句羊大致能推得出来前情。 祁听鸿没有骗他,句羊心里仍然隐隐地不舒服,又说:“受伤没有?” 祁听鸿含糊道:“都有技巧的。” 他实在不会骗人,这么一含糊,句羊立刻知道是伤了一点,要勾开他衣领看看。祁听鸿脸上飞红,推拒道:“干什么呢!” 其实祁听鸿江湖出身,没那么多讲究。除了考县试时是被那几个衙役羞辱,其他时候脱件衣服,他还乐得凉快。偏生现在是在句羊面前,又有个三就黎似笑非笑看着,他顿时觉得无所遁形。 句羊哼了一声,顺他目光转头过去,又瞟了三就黎一眼。祁听鸿忽然惊道:“句兄,这是怎么回事?” 句羊还未来得及回答,祁听鸿已经将温热的手掌摸上来,在他颈侧蹭了两下,说:“以前还没有的。”带有一种埋怨意味。意思是说,在县学好端端的,回去做几天武官,脖子上要命的地方怎么多出来一道伤疤? 这道伤正是朱棣弄出来的。那时朱棣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划破一条口子。其实割得不深,只不过朱棣贵为天子,句羊不敢对伤口用药,因此留了一道浅色痕迹。句羊面色稍霁,说:“小伤而已。” 祁听鸿看他不愿意答,说道:“好罢。还没问呢,你怎么忽然来了?” 句羊冷笑道:“接到你的信了。”祁听鸿深深惭愧,去看他脸色,说:“你没生气罢。” 句羊道:“你想我生不生气?”祁听鸿心里好生没底,道:“一定生气了,换做我肯定很难过。” 句羊想:“晓得难过,你还这样耍我玩。”嘴上道:“我才不难过。怕你出了甚么事,过来看看而已。” 祁听鸿更加愧疚,说道:“是我错啦。我不小心弄坏笼子,鸽子自己飞了。” 句羊道:“现在知道了。”祁听鸿放软声音,恳求道:“再给我一只,好不好?” 句羊不答,却指指祁听鸿手里瓷碗,说道:“我请你的,愿意喝了么。” 祁听鸿低头一看,这碗桂花水本来加了冰,化得只剩一点儿冰碴。他赶紧端起来喝了一口,笑道:“太甜了。” 句羊皱眉道:“真的?”祁听鸿把唯一一颗完整樱桃舀起来,说道:“你尝尝。” 句羊张口吃了,道:“还好罢。” 祁听鸿又笑道:“句兄喜欢吧。” 句羊反应过来上当,不讲话了。祁听鸿道:“所以呢,我不是故意弄跑鸽子的。” 句羊道:“只有这么一只,你放跑它,就没有多的了。”祁听鸿闷闷地应道:“哦。”端着碗坐在路边,从底下看句羊。句羊心一软,说:“但我时不时来看你,好吧?” 祁听鸿大喜过望,说道:“那再好不过了!”句羊见他高兴,自己也心生欢喜,贴着祁听鸿坐下。祁听鸿说:“句兄,你的衣服不怕脏么?” 句羊拍拍身上,说:“随便吧。”祁听鸿看清了,才发觉句羊打扮得很不一样。腰配长刀,身上衣服虽说也是黑的,但质地一看就稀奇,丝线之间躍金浮光,像编了金线,仔细再看,又并非真有金线。胸前五彩丝线绣了补子,绣的是一只白色大鸟。本朝武官补子绣走兽,文官才绣飞禽。祁听鸿有点好奇,又想,或许是自己这方面见识短,不晓得朝廷规矩呢? 不论怎么说,句羊穿这件补服,真是有别样耀眼的气派。尤其中间掐腰一段,教祁听鸿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意动,频频地想去摸一摸。句羊只作不觉,耳根却红透了。到祁听鸿开始扯他的腰带玩,句羊咳了一声,道:“干嘛呢。” 祁听鸿悻悻道:“那不碰了。”接着又说:“来亲一个。” 句羊哂道:“三就黎看着呢。” 祁听鸿抬头看去,三就黎将装钱的布袋统统叠在一起,坐在上面,跷着一边脚,很有兴致地看他两人说话。祁听鸿一阵害臊,说:“那算了。” 过了一会,他左思右想,又觉得句羊真是冷淡,于是说:“句兄,我们已经一个月没见了。” 句羊附和:“对。”祁听鸿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句羊又说:“对。” 祁听鸿埋怨道:“你是不是一点也不想我。” 句羊说:“是这样,一点不想。” 祁听鸿待要发作,觉得自己真教幼稚,无理取闹,尽往句羊的陷阱里面钻,所以生生地忍住了。 他们两人就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一直坐到华灯初上,快要宵禁了,祁听鸿说:“句羊,你要回去了么?” 句羊站起来道:“是该走了。” 祁听鸿心里好是失落。这次见面太仓促了,又不能独处,许多话还没说,许多事还没做,转眼就是分别的时刻。但他同时又感觉到庆幸、快乐,自己放出去一只没带信的鸽子,却还是把句羊叫到了身边。 三就黎看他们两个起身,也收拾布袋,背在身上,转身欲走。祁听鸿只得说:“句兄,我们就此别过。” 句羊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离开。祁听鸿疑惑道:“怎么?” 句羊往街对面高声叫道:“三就黎!” 不仅三就黎回过头来,街上过路的几个闲汉听见了,也朝这边张望。句羊搂住祁听鸿肩膀,把他往怀里一带,在他嘴唇上深深咬了一口。亲完了,低声说道:“我,我走啦。” 祁听鸿愣在原地。句羊匆匆拍干净衣服,逃也似的走掉了。过了好半天,三就黎嗤笑道:“神剑,还看么,走吧!” 祁听鸿喏喏应声,跑过去背起两个钱袋。三就黎走在前面,他心里太难为情,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临到醉春意楼了,三就黎忽然说:“神剑,有一句话,黎某人想来想去,还是要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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