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有一处秘密偏殿,药石床铺都很齐备,专门供遇到夜袭,情况不明朗时暂住。朱棣道:“走。”句羊伸出手,扶他站起,自己也站起来。殿外瓢泼大雨仍旧在下,句羊解下自己外衣,低声道:“陛下,得罪了。”没有受伤的右手将衣服撑在上面,替朱棣挡雨挡风。闪电亮彻夜空的一二瞬间,他余光瞥见朱棣的白发、脸上的忧色,忽然回忆起来,给他剪纸雁的时候,朱棣尚是意气风发的传奇将军,尘清漠北,威震燕云,百战百胜,胡虏闻之丧胆。那时他只到朱棣胸口高。现在竟比朱棣还高半个头了。 走到半路,朱棣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句羊问道:“陛下这些天歇得不好么?” 朱棣道:“是有一点。” 句羊顿了顿,说:“是句羊护卫不力。等到安全的地方,句羊再来请罚。” 朱棣疲惫地笑道:“不是说你。这几天总有人上书,又在说迁都的事。” 这就不是句羊能置喙的了。句羊说:“陛下白天管他们的事,夜里就不必再想了。” 朱棣嗬嗬笑起来,道:“朕总不能说,朕白天做天子,夜里不做罢。” 将到偏殿,句羊停下脚步,正色道:“偏殿里或许也有刺客埋伏,一会请陛下在院里少歇,句羊先进去探探。” 朱棣挑起眉毛:“句大人不信自己弟兄么?” 乾清宫里偏殿房间数不胜数,刺客没可能埋伏在每座殿中。而朱棣避险用的这个偏殿,位置又是绝对机密,只有片雪卫中的人才会知道。句羊这么说,一定就是怀疑片雪卫有内奸,机密被泄露了。句羊沉吟道:“只是有些想法而已,也不一定真有刺客埋伏,但还是小心为上。” 他找了一处隐蔽角落,将外衣留给朱棣,“赤心会合”握在手里,走入雨幕。方才他点了自己肩井穴,左臂无法动弹,朱棣忧道:“你没事么?” 句羊道:“陛下放心。” 句羊或许会在自己的事上逞强,但事关朱棣安危,他是绝不会托大的。句羊说放心,就是对自己有把握。朱棣不再劝他。句羊走到偏殿大门前,轻轻一推,门开的瞬间,一道剑光从门缝弹出。句羊侧身避开,反手往里刺了一刀。里面那人闷哼一声,句羊走进殿内,将门关紧,从朱棣位置便只看得见这道门了。 过了约一刻钟时间,殿门洞开,句羊左臂软软垂着,身上却未添新伤,右手提着滴血的御赐长刀“赤心会合”,躬身道:“请陛下进殿。” 语烟乄 殿内飘着一股浓浓铁腥味,两具尸体整整齐齐,坐在墙角,地上还留有一滩鲜血。句羊歉然道:“没来得及收拾。” 朱棣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血上踩过去,在太师椅上坐下,微微笑道:“朕不介意。”句羊说:“句羊知道的。”在他脚边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要说贴心么,如果现在守在旁边的是苗春,苗春肯定会说,陛下驰骋沙场,英明神武,见过大场面。不像句羊,木头人一样不晓得奉承。但朱棣心里就是更喜欢句羊一点。 静静歇了一会,句羊逼出左臂毒血,解开穴道,给朱棣削了一个梨。朱棣笑笑,吃了一片,问:“今夜来了几个刺客?” 句羊答道:“吹哨子的不晓得有几个,寝殿来了一个,偏殿三个,有一个没有出手,句羊放他走了。” 朱棣道:“哦?” 句羊说道:“走的这一个轻功高出别人许多,大概并非临阵脱逃,而是定好要回去报信。句羊觉得,建文一定是得到某方消息,今夜计划才会如此周密。但他派了一个人专门报信,就是想验消息真假。” 朱棣听懂了,道:“句大人预备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句羊道:“是。”朱棣又道:“那么片雪卫是谁泄密,句大人有没有头绪?” 句羊迟疑了一会,才道:“没有。”朱棣当他是在思索,没有在意这个停顿,靠到椅背上闭目养神。瓦上暴雨劈啪作响,闷雷阵阵,电光照得殿里时明时暗。朱棣这些天被弹劾弄得心烦意乱,见谁都烦,梦里都是有人上书弹他迁都,不得安生。眼下在暴雨中心,反而感到久违的安宁,眼皮越来越沉,呼呼睡了过去。 这雨一气下到后半夜,雨声才渐渐稀疏。雷声间隙,远方短促地传来三声鹰哨,又接三声长的,这是苗春报信的哨声。句羊把自己的鹰哨也从怀里拿出来,道:“陛下,他们那边解决了。要叫他们过来么。” 朱棣难得睡这样香,有点不舍,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走到窗边看雨。虽然还是漫天乌云,看不出天色,但再过没多久就又该上早朝了。 朱棣叹口气,正要发话,天边忽然“轰隆隆”巨响,惊雷落下,震天动地,比之前雷声加起来都要响得多。一道蜿蜒恐怖的紫电,粗如大腿,亮比烈日,不偏不倚,正正劈落在皇城中央!朱棣眼睛好一阵翳影,再凝神看处,奉天殿屋顶已经火光冲天!朱棣惨声叫道:“快!我们快走!” 句羊也看见了,拦住他道:“陛下,火场危险,交给宫人灭火就是。” 方才那阵雷声几乎惊醒整个皇城的人。宫女太监、禁军侍卫,全都看见奉天殿着火,架起云梯、水枪。而那火势竟与暴雨抗衡,水火风相撞,火焰竟然扩散到整个屋顶。朱棣见大火越烧越烈,心急如焚,恨不能自己飞去救火,怒道:“这些没用的东西!”但他知道句羊讲得对,所以悻悻留在殿内,一眨不眨,盯着燃烧的奉天殿。句羊道:“陛下,坐一会罢。”朱棣只是不理。 句羊看他衣衫单薄,拿了偏殿备用的外衣,给他穿在身上。朱棣满心满眼只剩下奉天殿,衣袖来了也不晓得伸手。句羊知道北平宫城是他十多年心血基业,因此并没有怨言,细细给他扣好腰带。烧了约摸一个多时辰,奉天殿大柱烧断,屋顶轰然垮塌。明明隔得甚远,偏殿内却也听到巨响,地板都隐隐震动。 朱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要昏倒。句羊连忙抢上来扶住,道:“陛下,要叫太医吗?” 朱棣把他狠狠推开,自己用劲太大,额头撞在窗框上,顿时血流如注。朱棣自己丝毫不觉疼痛,摇了摇头,坐在地上喘气。 过了好半天,他喃喃说:“句羊。” 句羊跪道:“句羊在。”朱棣说:“句羊,你说说看。朕迁都,迁错了吗?” 句羊道:“陛下没错。”朱棣道:“那为什么人人都和我作对!大臣骂我,百姓骂我,刺客要杀我,连老天爷也来害我!” 句羊仍然道:“陛下没错。” 朱棣正在气头上,听见这句回答,一脚把茶几踹翻了,吃剩下的半个雪梨砸得稀烂。句羊默然不语。朱棣将他腰上赤心会合抽出来,架在他脖子上,发狠问道:“你讲实话,否则朕杀了你。” 句羊眼观鼻鼻观心,就当没看到一样,温顺谦恭,低着头说:“句羊觉得陛下没错。” 朱棣手底用力,在他脖颈割出一道血痕,冷笑道:“朕差点忘了。句指挥使,句大人,可能怕这小小一把刀么。” 句羊道:“句羊愚笨,不敢说了解陛下的谋略。但陛下这么做,一定有陛下的道理。” 朱棣失望至极,道:“连你都敢拿这种话搪塞朕了。” 句羊道:“句羊不晓得说好听的话,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 朱棣默不作声。句羊想了想,又道:“别人反对迁都,无非是觉得花钱太多,要么是觉得离边疆太近,外敌容易入侵。” 朱棣说:“两样都对。” 句羊道:“花钱这件事有舍有得,陛下肯定早就权衡过。” 朱棣道:“离边疆近呢?” 句羊道:“请容句羊说句冒犯的话。”朱棣道:“说。”句羊道:“句羊这些年听别人议论陛下,早些年还会提建文帝,后面里面不太提他了。” 朱棣问道:“那议论甚么?” 句羊道:“讲得最多是说陛下好大喜功,到处征战,都是为了自己私欲。” 虽然早就知道这一点,朱棣面色还是不大好看。句羊又道:“但句羊晓得,如果只是为了名头,陛下全无必要冒险亲征,大可以派别人带兵。在句羊看来,陛下是愿为社稷死的人。陛下迁都就是为了亲自镇守国门,又怎么会怕外敌呢?” 朱棣良久不答,过了半天把刀扔了,道:“起来吧。”句羊站起身来,才见他脸上已然老泪纵横。朱棣说:“句大人,这些年叫你做了不少脏事罢。你心里怨不怨我?” 句羊道:“句羊当然不会怨恨陛下,但陛下何出此言?” 朱棣道:“你知不知道,为何给你起名叫句羊?” 句羊道:“陛下讲过的。捡到句羊的时候碰到一头母羊。” 朱棣摇头说:“不尽然。把你丢给侍卫了,没起名字。” 句羊心道:“那怎么没叫句甲、句乙的?”朱棣又说:“过了两年我又看见你,见人就笑,一点防备心也没有。朕当时想,你这个性情一定做不了侍卫,这才起了名字。” 句羊说:“两岁婴儿,有甚么性情可言,自然也不会有防备心。”朱棣笑道:“反正朕一看到你,就是这么觉得的。结果你不仅当了片雪卫,还做指挥使。但说无妨,这些年你究竟怨没怨过?” 句羊想了想,深深拜道:“句羊从没想过这些事。句羊想,陛下如果愿为社稷死,句羊就让别的一切事情都威胁不到陛下。” 朱棣默然,过了半天才道:“句大人,今天幸亏有你在。” 句羊道:“在这里也是句羊的职责。” 朱棣叹了口气,坐回太师椅上。只是茶几刚刚被他踢翻,桌上物件已经四分五裂。句羊起身要收拾,朱棣道:“放着罢。”自己默默看着窗外,夜雨中燃烧的奉天殿。数月前迁都大典,奉天殿金瓦朱墙,白雪红日,万国来朝,历代宫殿加起来也没有这般风光。然而山呼声音犹在耳边,奉天殿已化为灰烬了。 这火今夜大概灭不了。朱棣转开目光,对句羊道:“句大人,朕许你一个愿望,任何事情。” 句羊迟疑:“任何事情?” 朱棣笑道:“句大人不相信朕?你就是要当皇帝,朕也把龙椅给你坐一日。” 句羊郑重拜道:“句羊确有一事想求陛下。” 朱棣觉得十分新奇,道:“快说来听听。” 句羊道:“倘若有一天,陛下觉得用不到句羊了,求陛下放句羊致仕。陛下要是不放心,废掉句羊武功,或者刺瞎眼睛,都是可以的。” 他低着头,看不见朱棣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跪了有一盏茶这么久,朱棣才又笑道:“准了。但朕有这样残暴?句大人操劳至此,朕不可能用这种手段。”句羊谢过恩,看看窗外,又道:“天要晴了,叫苗春他们过来么?” 朱棣道:“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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