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羊道:“太近了么?” 苗春赔笑道:“句大人心里自己有杆秤在。”句羊不响。苗春道:“这位同窗,究竟有什么好处?” 这回句羊想了很久,苗春以为他又不答话了,刚要开口,句羊说:“是羡慕吧。” 苗春一愣,嗤笑道:“句大人羡慕别人?他多考两辈子科举,未必有句大人官儿大。” 句羊道:“我没有品级,不算官员。”苗春道:“总之是那个意思。句大人要银子有银子,官家面前也能说得上话。县学这位同窗,有什么地方值得句大人羡慕的?” 句羊心里有个模糊答案,一时却想不出来。苗春道:“羡慕他手上不沾血,羡慕他干净?不是句大人作风。” 句羊道:“不是。” 苗春笑道:“其实我们弟兄也知道,句大人是个好人,相当照顾同僚。” 苗春言下之意想说,同窗跟同僚是不一样的。句羊听在耳朵里面,却觉得好生讽刺,嘲道:“照顾同僚,不见得罢。” 苗春知道他在说谁,脑海浮现出一个少年人影。句羊道:“你也想起来了。” 苗春顿了顿,道:“单青?单青算咎由自取。”句羊道:“不算。” 苗春道:“句大人应该不是头一回杀熟人。单青特别在哪?”又嗤道:“因为他管你叫句大哥?他不仅管你叫句大哥,还管我叫苗二哥,见谁都叫,你放心罢。” 句羊道:“苗春,你没弄清楚。不是我同情他,或者怜悯他。”苗春道:“那是怎样?” 句羊坐到床沿,说:“他把我当句大哥看,所以不查我腰牌,放我过关了,他是因此死的。”苗春不答。句羊又道:“如果他不把我当句大哥,他也就不会死。” 苗春叹道:“唉,这是讲不清的理。” 两人对坐无言,过了一会,苗春出去了。句羊垂下眼睛,盯着地板看。苗春提了一坛酒,转回来说:“偶尔糊涂一下,和光同尘,对吧,指挥使?” 句羊冷道:“藏在哪里?” 苗春笑道:“句大人,我好意安慰你,没有这么处事的道理。” 句羊也没打算深究。苗春拍开酒坛,取了两个大碗过来,都倒满了。句羊闻见酒香味,道:“我不喝。”苗春硬把酒碗塞进他手里,句羊接了,苗春道:“指挥使,干了!” 句羊端起碗,和他碰了碰。苗春仰头喝掉酒,句羊却没动,要笑不笑地看着苗春的空碗。苗春道:“原来有诈。”把句羊没动的一碗拿过来,又一口喝光,说:“我喝完,喝完自己去打军棍,好吧?” 一直喝到脸红了,苗春才说:“句大人方才讲那番话,心里也是明白的。” 句羊装傻道:“明白什么?” 苗春道:“心里明白,不管是为那位小朋友好,还是为自己好,都不要走太近了。” 句羊微笑道:“他年纪跟你差不多罢,怎么算小朋友?”苗春摆摆手,也笑道:“我管建文叫侄儿。” 句羊推开窗户,想给他醒醒酒。正值中午,今天又是大雪初霁,天蓝如洗。冷风刮进内间,苗春睁开眼睛,眼神并不醉,说:“句大人‘顾左右而言他’了。这件事情究竟答不答应我?” 句羊不响。苗春给自己斟满酒,给句羊倒满一碗清水,轻声道:“指挥使,请。” 句羊端起清水,和他的酒碗碰了碰,一口喝干了。
第23章 众人遇我(一) 银碗儿望向窗外,唉声叹气:“一天就亏了多少铜板。” 祁听鸿道:“你亏啥铜板?” 这是年三十的正中午,集市里人山人海。从醉春意楼看下去,行人像石榴籽一样挤在一起。明明是隆冬腊月,许多人却热得头顶直冒白烟,以至于开始脱棉袄。银碗儿道:“今天外边人最多,能讨半吊钱。” 金贵道:“一个时辰就能得半吊钱。”祁听鸿气结道:“好的不学,学啥呢?看看醉春意楼,一桌饭菜进账五两六两。” 金贵笑道:“没有本钱,如何做生意。你当你薄双姐姐怎么起家的。” 祁听鸿道:“怎么起家的?” 金贵道:“年纪大些都知道,你薄双姐姐是‘劄客’,‘打酒坐’的。别人在酒楼吃饭,她抱一个琵琶过来唱歌,唱完讨个簪子银子走。就是妓女,懂吧。” 祁听鸿听得不是滋味,说道:“建出来醉春意楼,这不厉害么?” 金贵哼道:“是呀,薄老板现在金口难开了。除非她自己兴致上来,否则叫她唱曲子,她要生气的。” 祁听鸿不响。金贵又说:“其实小嗓子还是唱歌儿好听,啊哟!”最后一声痛呼,是祁听鸿一拍桌子,内力把盘里花生米震起来,打了金贵脑壳。祁听鸿慢慢说:“人人都有不乐意讲的事体,你非讲它做啥呢?” 金贵道:“神剑有甚么不能讲的事体?”祁听鸿又不响。 金贵笑道:“神剑好像一张白纸。”一边说,一边推推三就黎,问:“是不是?”三就黎看着窗户出神,好像没听他们讲话,半天才道:“怎么?” 金贵道:“啥东西这样好看。”祁听鸿跟着看过去,只见窗框上挂着一只指头大的红色蜘蛛,正斜斜结一张网。祁听鸿好奇道:“黎前辈,这蜘蛛很毒么?” 三就黎道:“不毒。”祁听鸿又问:“很稀奇?”三就黎道:“多得是。但这只长得周正,长得乖。”祁听鸿眯眼去看,左右看不出哪里周正。三就黎把一根指头伸在蜘蛛旁边,柔声道:“幺儿,过来。” 他和蜘蛛讲的是西南土话。祁听鸿想说,燕地的蜘蛛怎么听得懂西南话?但那蜘蛛居然一跳,从蛛网落到三就黎手指上。把玩了一会,三就黎说:“神剑讲得对,人人有不爱提的事体。” 金贵悻悻道:“你们合起来呛我。”三就黎道:“自己想想罢,金老哥。我晓得你刚出道的时候,被人打断过腿。”金贵跳上凳子,叫道:“得了,得了,不要讲了。” 闹到傍晚,薄双亲手做出来一桌饭菜。除去楼漠夫妻陪帮派弟兄过年,其余人等都在桌边坐定了,仍旧是顶楼暖阁,风雪夜。上回受过教训,祁听鸿今次留了一个心眼,仔细听着门外动静。盟主讲完话,珠帘之外竟真的多一道呼吸声音,不敲门不发言,简直就是在偷听。 祁听鸿心里恼火,想:“听一次也就罢了,三番五次这么干,是要怎样呢?”扬声道:“外面是哪位好汉?” 果不其然,原先给他们派发令牌的老太监,笼着袖子,又从珠帘后走出来。群侠全都冷下脸。 这老太监上回讲他们“宴饮无度”,三就黎记仇,怪腔怪调,说道:“公公,来早了,酒还没开。” 老太监朝众人微微行了一礼,说道:“这回有别的事情。圣人有请列位大侠过去一叙,顺带吃年饭。” 三就黎道:“能不去么?”金贵看着酒肉,亦为难道:“去那里吃啥呢?不如叫他过来。” 盟主清清嗓子,这两人闭了嘴。盟主道:“公公看见了,我们江湖人不懂礼数,恐怕冲撞了圣人,还是不去为妙。” 老太监强调一遍:“这是圣上有请。”眼见他是不会善罢甘休,大家看向薄双,薄双不动颜色,起身披了一件厚披风,道:“既然是官家的好意,阿拉再不去,就是‘却之不恭’了,走罢。” 老太监一躬身,叫他们解了兵刃,走在前面引路。几回与武林盟众人联络,都是这位老太监出马,想必他算是建文帝的得力左膀右臂。除夕夜为了方便通行,暂且取消宵禁,无论城墙内外都结起彩灯,有与夕阳争辉的架势。但老太监笼着袖子,目不斜视,一路往西,去往石径仙山,又走了一刻钟山路,爬到半山腰。 这么长一段路,那老太监脸不红气不喘,腰背也挺得板正。反观有些拳脚功夫的“百闻老人”谭学,已经累得走不动了。祁听鸿心想:“走这样久,是他皇家当真不懂体恤人,还是故意给我们几个下马威?”对谭学道:“谭先生,我背你罢。” 还未听见谭学回答,那老太监先出声道:“已经到了。”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建有一座新建庙宇,牌匾写的是“明王寺”。这庙建得不大,踏入山门,左手边配殿,八座金身,供奉有八大明王。至于寺名中的所谓明王,指的是这八位菩萨,还是大明之“王”,就不得而知了。跟着那老太监往里走,穿过中央佛殿,径直进到斋堂,堂内已经有个光头僧衣的和尚,低头坐在长桌前面。祁听鸿看见他头顶的戒疤,蓦然生出一种熟悉感觉。 老太监将他们拦在门外,说道:“诸位侠士稍等一会,咱家先去通传。” 那老太监小跑进去,首先磕了头,贴近朱允炆耳边,轻声道:“圣人,武林盟侠士在外面求见。” 他声音虽然低,却逃不过大家耳朵。三就黎嗤笑一声,姑且没有多嘴。朱允炆问道:“大家都来齐了末?” 听到建文的声音,祁听鸿着实大吃一惊。斋堂那头建文帝已经抬起头来,音容身形,就是在集市上买醉蟹的奇怪和尚应文大师。老太监道:“还有两个不来。”指的是楼漠、胡竹夫妻两人。 应文和尚问:“怎么来的?”老太监道:“走过来的。”应文和尚皱皱眉头,但没讲话。老太监又说:“他们武林人士,走上一会,并没什么关系。” 应文和尚道:“喜平,请他们进来罢。”那老太监喜平把众人带进斋堂,应文和尚看到颤颤巍巍的谭学,又皱了皱眉,但别人大都低着头,只有祁听鸿看见了。当谭学撑着椅面,费力坐到椅子上时,应文和尚再三犹豫,还是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百闻老人今生的功名止步会试,还未尝面圣。即便朱允炆已经算不得皇帝,他仍惶恐不已,一叠声道:“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喜平也出声道:“陛下。”应文和尚的手原本就伸得不大坚定,这下收回去了,苦笑说:“我如今没坐那个位子,称甚么‘陛下’呢,叫我应文就好。” 齐万飞摇头道:“就叫‘陛下’的好。”金贵偷偷说:“要是我,高低和他应文称兄道弟。往后出去吹牛,面子就大了。”三就黎冷笑一声,也悄声说道:“那你怕是第一个要死。” 古往今来,许多皇帝登基以后喜欢翻旧账,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但应文和尚如此亲切,曾送过他一只醉蟹,甚至会回护抢他荷包的小贼。这样的人也会变么?祁听鸿拿不准主意。金贵道:“怕甚么,他抓不着我。”提高声音,道:“大和尚,年饭吃啥?” 那老太监喜平咳了一声。金贵登时怂了,道:“好罢,好罢,陛下,年饭吃啥?” 应文和尚道:“这位是?”喜平凑到他耳边,窃窃讲了一阵,应文“啊”了一声,说道:“莫叫金大侠等久了,喜平,上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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