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骤顿,尴尬咳了几声道:“要不然, 咱们还是先诊脉吧。” 楚颐目光冰冷, 看了他片刻后, 抬起胳膊将手放在了桌上。 郑大夫将指尖搭上了手腕, 他半眯着眼,一手不时摸着花白的胡子,一脸认真的样子,片刻后,皱眉又换了另一只手,把着把着,脸色越来越凝重。 顾期年静静问:“如何?” 老大夫沉吟片刻,犹豫道:“这位公子是先天不足,自幼的病根,这病……恕老夫直言,只怕至多就这两年光景了。” 顾期年骤然起身,冷冷看着他,笑了笑:“听孔大夫说您医术高明,能活死人肉白骨,即便是自幼的病,也并非真的完全无药可医吧。” 郑大夫看了看两人,有些为难道:“这……老夫只是实话实说,相信无论哪位大夫,得出的结论都会与老夫一样,公子他病入膏肓,但是中气还算足,若是顾好自身,或许哪日就有可解之法呢?老夫也会再多研究研究,说不定哪日突有顿悟……” 楚颐扫了一旁脸色阴沉的顾期年,笑道:“大夫说的是,借您吉言。” 两人离开后,顾期年便沉默下来,整个人仿佛笼着阴云,目光都淬着冰,楚颐懒懒靠坐在车厢里,伸手倒了杯茶慢慢喝着,却忍不住又低咳起来。 顾期年冷冷道:“好好的医馆不开,跑来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听说二十多年前他是因为医死了人才被迫逃走避难,他的鬼话不信也罢。” 楚颐放下茶盏,似笑非笑道:“看来,你挺担心我会死在顾府啊。” 顾期年皱眉看向他。 楚颐道:“反正这两日我就要离开,大夫也说了我的身体还可以再撑一两年,你怕什么?” 顾期年低笑出声:“也是” 他身体一仰靠在软枕上不再说话了。 马车到了顾府后,顾期年照例要将楚颐送回临湖小院,楚颐站在门前没有动,放眼打量着顾府满目的亭台楼阁朱甍碧瓦,提醒道:“再有三日就是中秋了,眼下我身体已能出门,不如先去商讨下何时回府一事?” 走在前面的顾期年回眸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沉默片刻,道:“好,那就去我房中……” 说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立马转口道:“那就去西苑书房。” 看他表情不自然,楚颐似笑非笑道:“怎么?房中藏了美人怕人知道?” 顾期年静静看了他片刻,笑道:“是啊,世子好奇是谁吗?” 楚颐还真的不好奇,大陈风气开放,一些世家公子们也玩得开,譬如三皇子,就是出名的生冷不忌,倌儿姐儿只要看得上眼,都有近身伺候的机会,但是长留在府内的倒从未听过,从前楚颐是头一份,没曾想家教森严的顾期年竟也…… 楚家离京后,顾氏风头正热,不知顾期年如此做法是否与他是一样的目的呢? 见少年依旧执拗看着他等着回话,楚颐淡淡道:“左右是你喜欢的人罢了,有何可好奇的。” 顾期年冷笑着点点头,转头大步离开。 顾府西苑是顾期年幼年时顾将军专门为他辟出来读书所用,周围树木参天,建筑倒是极少,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天,途中连侍女都没见到几个。 到了一处院落前,顾期年将随行的仇云也打发离开,自己则独自带楚颐进了院子。 那处院落极大,里面只有一排向阳的厢房,其余则是空地,周围摆了几个武器架,上面兵刃齐全,倒更像是一个小型的武场。 走至武器架附近时,顾期年顿住脚步,抬眸扫了眼上面挂着的弓箭,伸手取了下来。 “世子可还记得三年前在邑城,那位钱大故意找麻烦,”他转过身,微微垂眸看着楚颐的双眼道,“是世子帮我出气,惩戒了他。” 楚颐当然记得,他还记得是顾期年故意假装不会用弓,才让他忍不住出了手。 顾期年话语未停,继续道:“若是换成你身边的其他人,你是不是也会做一样的事?” 楚颐微微皱眉,自再见顾期年后,他每次的问题都极其刁钻,也极其莫名其妙,让他根本无法回答,也懒得回答。 他自顾自越过他朝书房走去,冷冷道:“别浪费时间了,中秋将近,若皇上下旨传我入京,届时顾府……” “楚颐。” 身后传来少年平静的声音,楚颐回头,顾期年已架弓上弦,对准了他的心口。 楚颐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似笑非笑道:“别闹了,方才马车上只随意吃了些点心,等下晚膳也要错过了,先去商议好再玩好不好?” 他难得拿出些耐心,仿佛诱哄般道。 “不好,”顾期年冷笑道,“你的病是否真的无药可医,是否真的快死了,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楚颐手指蜷了蜷,心里隐隐不确定,可看顾期年的表情,倒像真的单纯询问。 他点点头,认真道:“是,不过也不会那么快,方才大夫也说了,两年是没问题的。” 楚颐看了眼少年手中的弓箭,淡淡道:“若想玩,就只一箭,这支箭射完,就去书房好不好。” 顾期年面容紧绷,眸底的光一点点沉寂下来,轻轻将弓拉满,突然松开。 利箭擦着楚颐鬓发飞过,直直没入身后的白杨树干上。 看着楚颐平静的眉眼,顾期年放下弓,垂眸笑了起来,这样的楚颐,世间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他能怎么办呢? “走吧。”他丢下弓,上前拉住楚颐的胳膊进了书房。 虽然三年前楚颐中毒箭昏迷之际,隐约听顾期年说自己曾救过他,可直至三年前将他带回府之前,楚颐都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印象,所有的了解不过来自京中传言。 而看到书房中四五排高至屋顶的书架,和上面满满的藏书,楚颐甚至认为自己误入了宫中的藏书阁。 两人在书桌前坐定,顾期年取出笔墨来,看了楚颐一眼,将墨块递给他道:“阿眠帮我研磨吧。” 楚颐眉头微蹙,偏过头忍不住咳了起来,胸腔撕裂般的痛,强自忍住,心下却隐隐不悦,可此时他心中挂着离开一事,沉沉看了面前少年一眼,稳了稳呼吸接过墨块研起墨来。 顾期年静静看了他片刻,唇角微微挑了挑,取出纸铺在了桌上。 原本楚颐不过是想具体安排下离开的日期,没曾想顾期年倒是认真,细细推算京中巡城卫交岗时辰和离开路线,尽可能避开两家府外可能出现的所有暗桩。 楚颐当初悄悄进京,情况未明前不想人尽皆知,而他在顾府的这几日,为避免楚氏顾氏在皇储之争最激烈时火上浇油,两人心照不宣暂时将个人恩怨放下。 等定好了离开的日期,已是晚膳时间。 顾期年道:“明日一早你就要走了,今晚我们平心静气相处好吗?” 无论楚顾两家恩怨如何,他们二人之间说到底也是楚颐挑起来的,看着眼前认真看着他的少年,楚颐心中微软,淡淡道:“好。” 两人并肩离开书房,依旧是去了楚颐所居的院子,侍女们已将晚膳备好,各种小菜摆了满满一桌,中间还放着一小坛桂花酒,楚颐喝了药以后,侍女们适时将药膳摆在他的面前。 他想了想问:“绫罗和江恕那边如何了?” 顾期年为他盛了碗粥,轻笑道:“世子不必担心,等会儿我就派人先将江恕放了接入府中,待明日与你和绫罗一同离开。” 楚颐点头接过粥碗,顾期年又去拿中间的酒坛,为自己倒了一杯后,突然问:“你每日正服着药,可能喝酒?” 他的病虽每日急咳不断,倒是真的不忌酒,楚颐目光落在那个酒坛子上,点头道:“若你想喝,我可以陪你喝一点。” 顾期年立刻笑了笑,为他倒了满满一杯。 两人之前交集较少,又立场不同,很少有能放心可聊的话题,大多数都只是默默饮酒,顾期年不停殷勤续酒,不知过了多久,一小坛酒就见了底,两人都有些微醉。 “再拿一坛过来。”顾期年对一旁侍女吩咐。 侍女立刻顺从地去另外拿了一坛,放在了桌子上。 顾期年又为楚颐续上一杯,见他一口喝下,才抬眸看着他道:“我记得小时候,经常听阿曦和阿昱提起你,虽然那时不认得你,可他们口中的你却如天神一般,几乎毫无缺点。” “二皇子,四皇子也喜欢你,就连三皇子,明明倚靠顾府,却也总爱去你面前逢迎,让人不爽。” “可是……”少年神色冷了下来,声音极低道,“可是在我了解你之后,你却变了,从前你事事都好,可是后来……后来你身边那么多人,我总是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却不顾京中流言,不顾自己的身份,理想抱负全都抛开不要,难道真的那么喜欢陆文渊和那个司琴吗?阿兄你告诉我好不好?” 楚颐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甚至疑心少年方才频频劝酒,是有意想将他灌醉,只为套出他的心里话了。 只是顾期年却不知,他的酒量极好,虽不敢说千杯不醉,却也极少醉酒过。 “若非喜欢,为何要留着他们?”楚颐笑道,表情却一点点冷了下来。 事事都好,未必事事都对,当权势足以威胁皇权,哪怕你没有那个心思,哪怕你从不出错,都会是一种错。 少年时的楚颐还可以坦然说一句敬服始祖时的摄政王,大陈史书数百册,提及摄政王的无一诋毁,就连始皇帝都对他从始至终信任,可又如何呢?光是摄政王的身份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即便史书桩桩件件写得清楚,可大权在握,没有人会相信你所谓的清白。 所以若要安于当个忠臣,至少要让皇上心安。 无论陆文渊或是司琴,陪在身侧也没什么不好,名声和流言算什么呢?他早已再不能踏足沙场了。 等第二坛酒再次见了底,顾期年已彻底将自己灌醉。 他靠在桌前撑着额头,努力想着什么,却半天想不起来,最后只道:“阿兄明日回府了,可否将那副画像还给我?我是真的很喜欢。” 楚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顾期年垂眸笑了笑,冷冷道:“等你回去后,我们便是立场相对,哪里还会有什么交集。” 说着站起身道:“很晚了,你好好休息,明日……” 他看着楚颐,目光沉得厉害,嘴角笑意似有似无,最终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侍女们很快进来撤了剩余的饭菜,又备好热水,恭敬道:“公子早点休息吧,少主吩咐奴婢们明日一早过来伺候,还要趁早赶路。” 楚颐淡淡应了一声,等侍女离开后,洗漱完直接上了床。 虽然他的酒量好,却不是完全没有醉意,躺在床上后,他脑中便开始频频出现四皇子和三皇子的脸,然后又是阿曦阿昱,接着再是二皇子,最后还有顾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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