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萧琮说:“秋天了,把簟子换了。” 陈思恭死了,萧琮给他收尸,然后做他的官。 赵煊没有把他派出去给持盈。 萧琮说是,他想皇帝的戏可做的太真了,谁会进道君的寝卧里面来看呢?即使要装做父亲在的样子…… 他思索间,赵煊已经出去了,他淡黄色的袍摆融在秋天的风里。 他走过蕊珠殿,走过延福殿,走过移清殿……他在庞大的宫殿群里打发时间,寻找父亲的痕迹。 他在睿谟殿驻足。 持盈没有退位,他没有登基以前,延福宫经常举行大型的宴会。 宴会通宵达旦,歌舞竟夜。持盈会象征性地叫他,他如果去,持盈就把他安排在睿谟殿住一晚上,后来他经常不去,持盈就让臣子们在睿谟殿里面赏橘,唱和的诗文传到他耳朵里。 他就去赴宴了。 他竖着耳朵在旁边听赵焕对持盈撒娇,他说爹爹不能吃冰,持盈果然笑了。赵煊就把眼神旁掠过持盈案上的东西,上面不再有冰的东西。 他想说点什么,但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持盈喝酒,不吃菜,他想终于有话说了,他想和持盈说几句话,但蔡攸上来敬酒了,持盈被他喂酒,牙齿衔着杯子,还弯着眼睛笑。 他离开,在睿谟殿里面生闷气,他睡不着,王孝竭偷偷和他说,皇帝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 他还没听完,就跑到了蕊珠殿。 他等啊等,不知道在等什么,却遇见了蔡攸。 他恼怒地走回睿谟殿,夜风吹着他,他在自己的家里落荒而逃。 他再也没有去过一次非正式的宴会,也再没有去过睿谟殿。 后来持盈喂他吃橘子,说起这件事。 赵煊说:“那是我睡的地方!你怎么叫别人来赏橘?” 持盈的眼神无辜:“可你总不来呀?” 这里的橘子又这么漂亮! 去干什么?陪着持盈宴饮的人,没人喜欢赵煊,没有人和赵煊说话,持盈被簇拥着,无数人上来逗他开心,但赵煊不会逗。 很多次晚上回去以后,赵煊就在镜子前伸出自己的舌头,他想这是和别人一样的舌头,别人觉得好吃的,它也觉得好吃;别人觉得不好吃的,它也觉得不好吃——可它为什么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赵煊自暴自弃地想,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更何况父亲讨厌他,他说什么,都会变成坏事。 持盈的舌头和他绕在一起,有橘子的味道,甜的,他们一起倒在睿谟殿的床上。持盈的衣服越来越少,头发散满衾枕,他说官家,你可真是圣君啊! ——你知不知道,我白天睡觉,都被李伯玉揪起来骂?你倒好,你白日宣淫,当心他…… 赵煊问他,白天睡觉,那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持盈就不说话,嘴边弄出两个笑弧来,他亲亲赵煊。 他们把床铺弄得乱糟糟,持盈的头发先散在枕头上,又散在赵煊的背上。 赵煊抱着他,没事,他肯定以为我在尽孝。 持盈说,那你尽个孝我看看吧!他指着殿中间的一把古琴。 他拢着袍子,转到屏风后面沐浴,赵煊射在他的腿上,一路走,一路滴下来两滴,赵煊想,人家步步生莲,你生的是什么? 持盈沐浴完以后,和他一起坐在琴凳上。 水汽喷到赵煊的手,赵煊说太挤了,他摆不开,所以不弹琴。 持盈就轻轻地,带着一点嗔怪地说:“你小时候不是蛮喜欢琴的吗?我还特地在这里给你放了一把。” 他的话都有点儿委屈了,又开始倒打一耙。看看呀,我对你多好,我多想着你,你喜欢弹琴,我就在这里给你放一把琴,可你总不来,你不来,我只好让别人来啦! 赵煊不弹琴,持盈就弹,他试了试弦,但只用了一只手。 赵煊就跟着他的调子一起弹,弹《长相思》。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青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没有持盈的睿谟殿里,赵煊勾了勾琴弦,弦上得很紧,划得他指甲痛。 铮的一声响。 我又不喜欢弹琴……是你喜欢!你在松涛底下弹琴给蔡瑢听,因为他会弹琴是吗?如果我会的话,下一次你会不会叫上我? 可你在哪里呢?你又是为谁,才会弹这样思念的曲调呢? 我不知道你,我只知道我自己。 他不忍心再待在这里,一路走出去,他发现自己从来,从来没有真正地远离过持盈。 持盈对他再冷淡,他们也要坐在一起听经筵,常朝听政他就站在离持盈最近的地方,近到能隔着氤氲的香烟,数清皇帝的睫毛。 过去的十多年岁月里,持盈就算不和他见面,但他知道持盈就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 持盈在福宁殿,他在福宁殿后面的坤宁殿,后来搬到东边的庆宁宫。 持盈去延福宫,他在福宁殿,只隔了一道拱辰门。 持盈去南方,半年,这么久,可是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是持盈说的算。 现在呢,他怎么办,他说了不算了,他会去多久? 赵煊走向云归亭,延福宫中最高的地方。 他沿着假山一路往上,听见宫娥嬉笑的声音。 “道君万寿!” 赵煊的脚步一顿,他四顾茫然,贡菊开在山路上,料峭斜出一根杏花的枝。持盈喜欢杏花。 又一声传来:“道君万寿!” “道,君,万——寿——” 好长的调子,赵煊的脚步加快起来,他知道持盈不在,如果在他肯定会知道的,可是、可是…… 持盈如果不在,她喊什么万寿,她喊给谁听?他会不会回来,就好像突然离去那样? 赵煊从半山腰一口气跑上山顶,云归亭上甚至还摆着持盈的画材,还有两大匣子的画,亭旁的帷幔起起落落,照出宫娥曼妙的倩影。 宫娥见到他,赶紧跪下去:“官家圣躬安!” 赵煊没有说话,只盯着她身后。 那是一只栖在脚架上的五色鹦鹉。 原来只是在教鹦鹉说话。 赵煊想,我刚刚疯了吗? 他绕过宫娥,去看那只鹦鹉,石青色的颜料已经褪干净了,它换了新的羽毛,但赵煊记得持盈曾经在它的背上调色,把这只鹦鹉气得飞了出去。 赵煊让宫娥起来,他问:“它都会说什么话?” 宫娥说:“它只听道君说话。” 赵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萧琮一路跟着他从半山腰跑上来,见他似乎对鹦鹉有兴趣,就从桌下的格子里翻出一包食物呈上。 赵煊喂了一块给鹦鹉,有些尖的喙嘴戳到赵煊的手心,很奇特的触感,像春天刚抽出来的芽。 鹦鹉吃了食物,说:“官家万岁!” 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这鹦鹉看来很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非常卖赵煊面子,赵煊又喂了它一块。 他教导鹦鹉:“道君万寿。” 鹦鹉动了动脖子,说:“官家万岁!” 萧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鹦鹉是番邦贡来,想是不通汉话,只有道君教得会它,不然只会说这一句。” 赵煊想,他可真招这些东西喜欢。 “道君教它什么?” “道君教他念诗。” 赵煊抚摸过鹦鹉淡黄色的胸羽:“念诗?”笨嘴拙舌的鹦鹉,还会念诗吗?然而他想,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能教会鹦鹉念诗句—— “都念什么诗?” 萧琮想了想:“依稀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一句。”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赵煊喃喃地道:“那是李太白的《长相思》。” 他盯着这只鹦鹉,他说:“长相思,摧心肝!” 鹦鹉不说话,他的脚爪搭在脚架上,脖子向前抻。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空闻香!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 长相思,摧心肝! 我已经奏响了鸳鸯琴弦,可谁与我一起弹奏呢? 你在鹦鹉面前思念别人的时候,会不会知道有一天,我也这样思念着你? 赵煊喂了一块吃的给鹦鹉,他抚摸过鹦鹉的头:“长相思,摧心肝。” 鹦鹉说:“官家万岁!” 萧琮被这只鹦鹉蠢得心脏狂跳,你旧官家早不知在何处,在新官家面前还学不乖吗!赵煊没有再试图教它。 他浏览过鹦鹉的羽毛,这只鹦鹉有五种色彩:“天数有五,地数有五,它亦有五,这是吉兆,是不是?” 萧琮为这鹦鹉抹了一把汗:“是。是。这是乙未年的时候,交趾国得了一只贡来。” “乙未年。”赵煊重复这个年份,“是黄河河清的那一年吗?” “是,是!”持盈在位的时候,黄河曾清过三次,持盈为此立下河渎碑做纪念。最近的一次河清,赵焕和王甫为他提议加封号,而持盈没有允许,那时候他刚派人和金国在蓬莱岛上建立盟约,他说要等到克复燕云的时候,再考虑封号的事。 虽然燕云……但那一年的确是吉兆纷然:“那一年四方都有吉兆,辽国还送来了一只海东青。道君很是喜欢。” 赵煊皱了皱眉,乙未年的时候,完颜旻起兵,耶律阿果亲征,却被打得丢盔弃甲,哪里有空送海东青来? “海东青也不是罕物,怎么就喜欢?” 萧琮向他描述道:“往常辽国送来的海东青,身上都有褐色的半点,这一只却一根杂毛都没有,连脚爪都是玉色,道君给它做了一个白玉脚架,站上去时,脚爪与玉都无分别。因起名叫‘望舒’。” 月亮的神明。 海东青以白玉爪为贵,想来辽国那时候被逼得山穷水尽,耶律阿果也希望持盈帮扶一把,不然怎么会送出这样的罕物? 这么一想,倒是顺理成章了。 赵煊忽然想起来:“是不是他架在肩上那一只?” 持盈将鹰架在肩上玩,也不嫌沉,鹰爪锋利,勾破了他的衣服,台官邓肃对他好一顿数落,那时候赵煊就在旁边,持盈穿着一件广袖襕袍,想要把鹰塞进袖子里去,可海东青这么大一只,怎么也进不去,弄得羽毛乱飞,持盈把它搂在怀里,轻轻地哄它,那鹰竟然钻进去一个头,拿屁股对着邓肃。 邓肃脸都绿了,持盈狭促地笑:“只为叫志宏你知道,你做魏征,朕亦愿做李世民。” 唐太宗见魏征,怕魏征说他,把鸟藏在袖子里,竟给闷死。 邓肃不知道说什么好,持盈又对赵煊说:“志宏说得好,人主不可因好玩易志,太子要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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