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成了是他自己,他会来救吗?想什么呢,救他有什么好处,放弃他又有什么坏处——可我养得他大,可是他爱我,他说过他爱我! 持盈在一生中听到过多少爱语,可赵煊磅礴的感情,在持盈还是皇帝的时候,一次都没有喷发过。那种愧疚又弥漫在持盈的心里,他想我又给他添乱了,是不是?爱是能吃还是能喝呢,他觉得自己行走在一片冰原上,赵煊的心藏在冰下面。 也许哪一天冰碎了,他能去探得那块心,可他希望冰永远、永远不要化开,他近乡情怯到不肯听赵煊的答案。 持盈跟着宗望走到一处庭院,四周门大开着,一个穿着青袍的少年人站在厅堂的中间。 听到响声以后,他警惕地转过头来。 借着兵士的灯火,他们两个打了一个照面。 持盈动了动嘴,找了半天声音,他问:“怎么是你呢?” 杨炯的儿子杨均,他在东宫的时候曾见过这个人。 持盈流放了杨炯,把他扔到了沧州去,赵煊就收养了他的儿子。 那天持盈去东宫,探看赵煊的病情,希望他可以聪明地痊愈,如果不聪明的话——那他就要问问赵煊了,我流放了杨炯,你却收留了杨均,是对我的决定有所怨言吗? 赵煊很聪明,他说自己的身体很好,林飞白并没有吓到他。持盈就没有管杨均的事,杨炯不过是替罪羊罢了,他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干什么? 然而这个少年人,却代表着赵煊的旨意,再次站到了他面前。 冰川在持盈的足前开裂,撕扯出一道深渊的口。
第74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5 ======= 宗望拍了拍他的肩膀,靠在他旁边,很亲昵地道:“叔叔认识他,那再好不过了,大可以和他好好地聊一聊。” 他的笑太过诡异,有一种得逞的快乐,持盈更加惴惴,宗望敢放他和杨均独处,为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问,宗望已经消失在了厅堂,不知去做了什么。 大门轰一下关上。 持盈久久无言。 赵煊为什么会派杨均来? 先不说杨均的父亲是被他亲旨流放,在沧州待罪的,哪怕他只是一个陌生的官员——他的年纪这样小!如果今天来的是李伯玉,是程振,是任何一个进入过枢密的机要大臣,那是国家和国家之间使臣的交往,起码代表赵煊愿意按礼节走上谈判桌。 宗望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了“他说你只是病在了延福宫,你的皇后也证明了”,杨均的到来,更加重申了一个事实:赵煊绝不允许天下人知道,持盈身在金营。 因为这等同于承认了废帝诏书的真实性。 他的皇位是持盈给的,也只有持盈能从法理上废除他。 持盈盯着桌案上的一盏灯出神,他理智上知道赵煊做得对,可是,可是……可是什么! 持盈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过来,房间里的沉默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把他的喉咙攫住了。 杨均跪在他面前,持盈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可他不起来。 持盈心里更是一个打突。 这样的跪拜近乎于一种死谏,不是一个好的开头。 持盈干脆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官家打算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杨均也接得很快:“道君真希望官家接您回去吗?” 他那样年轻,问话的声音这样清脆,理直气壮。持盈有一种恼羞成怒的脸红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杨均高声道:“道君的双龙印就在废帝的诏书上,天下见之!主上仁孝慈俭,未有过行,道君轻言废立、引狼入室,天下怨望尤甚!” 持盈申辩道:“诏书非是我本意,我今日才醒来,不意有此事!” 他有些落寞地补充:“我教子如此,有失义方之训,天下怨望,我当受之。可诏书一事,请你在官家面前为我陈情。” 杨均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忽然偃了声气,他原本打算痛骂面前这个昏君,反正天高皇帝远,持盈还能把他怎么样呢?持盈最好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最好跳脚,最好口不择言、破口大骂,这样他就可以…… 然而竟接到了这样服软的话语。 杨均恨恨地质问他:“今日之事,难道不都是因为道君您当年偏爱嘉王所致吗?道君当年纵容臣下动摇东宫,不意有今日吗!” 他的父亲杨炯,就因为持盈的偏心被流放到了沧州。 持盈命嘉王提举神霄玉清宫,又为了让这座宫殿配得上爱子的身份,对它大加修葺。 赵煊听取他父亲的意见,入宫请皇帝不要大修宫观。持盈说好,太子知道节俭,是一种美德。 可是转头,他父亲就被流放到了沧州! 杨均告诉他:“这里是濮阳。” 持盈知道。 “黄河就在外面。完颜宗望攻打了这里一个月,都没有打下来。守城的官员、将士,谁也不敢跑,做好了死战的准备。然而三天前,道君您的印信就盖在献城的诏书上——” 持盈垂下头去。 他的印信被赵焕拿走。 为了掌控权力,他多次使用御笔,绕过枢密和中书行事,他的双龙小印比玉玺还要出名,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赵焕。 这枚印就盖在纸上,兵不血刃地,让宗望获得了濮阳城。这一座离黄河最近,最近的城池。 他在攻打围困了这里一个月,最后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因为他手上有皇帝的父亲! 灯火烧烤着持盈的脸:“我身陷敌营,掣肘官家,难道不应该更让我早回?” 几乎是哀哀的求告了。 杨均跪得笔挺,仰脸望道:“道君知道金人开了什么条件吗?” 持盈将视线拔起来,看向面前这个人,他代表着赵煊的意志前来,持盈通过他的每一处表情,每一句话,来判断赵煊的意志。 他在心里说,可以谈啊,有什么不能谈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两国谈判就是——可是为什么要谈,为什么要和宗望谈? 赵煊已经和宗磐通信,宗磐要杀了小皇帝自己登基,怎么能允许小皇帝的亲叔叔有灭国的功劳? 宗望本来就是笼中困兽了,他打不过黄河去!赵煊原本不用和谈的,他付出的每一个代价都会让宗望如虎添翼,甚至让宗磐撕碎脆弱的联盟。 他为什么,要因为自己,和宗望和谈? 杨均问出这个问题,持盈也知道,宗望开出的价格绝不会低,可他还是想要听一听——金国才成立多少年?他当初说给金国人岁币,像给辽国那样,三十万,其实三十万还没有他每年的茶钱多,完颜旻就感恩戴德不胜拜谢了,金人能知道多少钱?如果少呢,如果! 他看向杨均,满怀希望。 “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一万头,丝绸一百万匹,割让三镇,对金称臣,命官家拜他们金国的徽宗皇帝宗峻为伯父。” 杨均说完了,他看向持盈。 宗峻是完颜旻的嫡长子,宗望的哥哥,已经死去多年了,他的儿子完颜亶登基以后,追封他做景宣皇帝,庙号徽宗。按理来说,持盈和完颜旻结拜,宗峻应该和赵煊一个辈分,现在却要赵煊喊他做伯父——这就是称伯侄国了,赵煊答应这些,和石敬瑭有什么区别? 赵煊痛苦而迷茫的声音,在持盈身边回响。 他说,如果我割让三镇,即使暂时保住了国家,我的子孙也要跑到南方去,他们离开汴梁的时候,要怎么想? 岂不是会在心里,骂我是石敬瑭吗?有一天他们抬头看太阳,会不会也在想,太阳和汴梁,哪一个近,哪一个远? 割让燕云的石敬瑭,持盈在给金国人钱粮,让他们去攻打辽国的时候,内心不断地滴血,那都是钱!他恨死了石敬瑭,割让三镇以后,赵煊也会在无数个午夜被人痛骂。 如果金军攻到了汴梁城下,为了自己家里,这些条件不是不可以答应,但是,现在宗望根本跨不过黄河。 为了他——为了他!难道要逼迫赵煊答应这些条件吗? 持盈的神情有些萎靡,他有些提不起劲来,为这样的条件,渺茫的。 先不说赵煊想不想救他,即使想,五百万两的金子,五千万两的银子,非得掏空整个国家的储藏不可,赵煊又不会点石成金,上哪变出这么多的钱来? 把这些钱送给金人,让他们再去武装兵甲,再弄出更多的铁浮屠和拐子马吗?让宗望有能力回到国都,杀了宗磐,然后再渡过黄河吗? 一定要赵煊把话说得那么、那么明白吗? 一定要赵煊去达成这些条件,他心里才快活吗? 一定要掏空整个国家,一定要到无颜见祖宗的地步吗? 持盈觉得眼睛有点痛,好像是哭得太多了,可眼泪又止不住。明天的时候,眼睛就要肿起来了,他想有一块热的巾帕,或者一双温热的手掌,他画画的时候,赵煊有时候就会遮住他的眼睛,黑暗和温暖一起向他扑过来。 他手上一抖,就会画出一条线,他有的时候会生气,有的时候不会,看他的心情。 他想,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可赵煊小时候在他跟前,什么时候有过孩子模样呢? “我知道了。” 持盈说。他的眼泪分明掉在桌子上,可烛火却跳了一下,他想这盏烛火真是简陋啊,做工真是粗糙,可这还是宋朝的东西,也许、也许有一天他都要不在自己的国家了。 “我、我不令官家为难。”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杨均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出使的前夜,赵煊把他叫过来,对他说:“国家多难,道君在外,朕不能安。” 杨均被他的话所震惊了,他情不自禁地道:“官家难道真的要……” 赵煊不说话,如果赵煊严厉地呵斥他,说道君是朕的父亲,难道朕会不救他吗?杨均会觉得他心虚。可赵煊只说,他不知道。 杨均的心都凉透了,那就是很想,很想,只是他一时之间办不到。 朝中的宰执,没有人希望这位上皇在金营的消息公开,更不愿意答应金人的条件,也不愿意和金人谈判——皇帝是必然拿不出这么多钱的,除了问他们要,还能干什么?不给的话,他又真的是皇帝的父亲,来日史书上要怎么说? 还不如一口咬定这个人不是太上皇! 没有正式的使者,正式的使者出发就是不打自招。 赵煊于是派去了他,程振非常满意,那是皇帝服软了,派出了一个和道君有仇的人出使。他问杨均,小郎,你父亲腿上的病好了吗? 杨炯在沧州的时候,落下了风湿疾病,这是谁害的呢?你不要忘记这件事啊! 可杨均临行的前夜,赵煊叫住了他,给了他一封密信,让他把这封信带给完颜宗望。在这样一场密谈的最后,赵煊说,道君是朕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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