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攸还是来到了华阳宫,持盈在绛霄楼前看瀑布,那是人工造成,生生用石头叠出来的如练紫石屏。日照香炉生紫烟……宣和天子的裙摆就在烟前翩跹。 蔡攸问他:“官家指使御史王安中弹劾我父亲,是要逼死他吗?” 持盈的声音消失在瀑布的响声里:“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蔡攸忽然觉得世事茫然,难道不是我和你先认识的吗,怎么你和他成了一体? 但蔡瑢是他的父亲,他跟着父亲的脚步,走遍半个宋土。 他欠蔡瑢的生养之恩,又欠持盈的提拔之情。 持盈生春的微笑,隔着多年的时光缓缓而来,销金红枕,白绫罗袜,和灯笼字影前那一个妩媚的眼神。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请官家看我面上容情吧。” 持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对我有异心,辜负我,你对我也不忠吗?” 蔡攸回复他:“臣但尽孝报恩,别无他想。” 持盈走到他跟前:“我亦是你的君父,我亦对你有恩!” 蔡攸嗑下头去,亲吻他的裙摆:“臣万死以报陛下!” 持盈说:“你愿为我死?” 蔡攸说是。 持盈冷冷的:“你们可真是好父子。” 蔡攸想,他说的是假的,我说的却是真的!我没有他那么多鬼心思,我只爱你,你为什么不肯看一看我?如果蔡瑢是一个陌生人,他现在就会为蔡瑢的失败而手舞足蹈,但蔡瑢是他的父亲! 持盈指着那瀑布道:“你跳下去,死了,我就相信你。” “官家一言九鼎。” 蔡攸立刻提步上前,纵身而入,瀑布的水流击打在他身上,持盈被他吓了一跳,竟然跪倒在岸边,伸出手,要拉他上来。内侍见他忽然倒下,又齐齐蜂拥上来,把蔡攸拽出了水。 蔡攸湿淋淋地上岸,那瀑布到底是人工的,并没有什么深度,只是腿上被石子剜出了血。 然而哭的却是持盈,蔡攸想,这个人可真奇怪,要人死的也是他,救人的也是他,哭的怎么还是他?他说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呢! 持盈说,你脏了我的水,我哭我的水! 那时候他衣袖凭风,招摇在水中,也湿透了。 他出去以后不久,皇帝下达了旨意,贬蔡瑢为太子少保,命归杭州居住,不许停留东京。同时,又提拔他的长子蔡攸为保和殿大学士。 诸位门人都歇了一口气,这样的惩罚,就是自罚三杯,看来没什么事嘛!蔡瑢下去了,反正还有蔡攸,那年蔡攸还不到三十岁。 反蔡的群臣也齐齐倾倒,蔡氏父子究竟给皇帝吃了什么迷魂药,结交内侍、谋夺兵权、干涉东宫、彗星袭日,四个大罪还不足以让皇帝下杀心吗?蔡攸进宫涕泗横流地求情一通,就给解决了?简直是国无宁日! 蔡瑢去杭州以前,蔡攸的伤还没好,一瘸一拐地去找他。 太师府的下人里外穿梭,收拾行囊,蔡瑢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看书。 御注的《道德经》。 蔡攸直接坐下:“大人派人来,要我向官家求情,我求了,我不欠你什么了。” 蔡瑢合上书:“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岂不知?念在父子之情上,我劝你一句,就此收手。” 蔡攸顶他:“我也劝大人收手,在杭州安分养老吧!” 蔡瑢微笑道:“我还不老,何须用养。” 蔡攸冷笑:“可我看大人已经老糊涂了!” 蔡瑢弄花石纲,卖官鬻爵,他亦有份,蔡府阖门上下无人清白,可蔡瑢为什么永远不知足,非得要触碰皇帝的逆鳞?这难道不是自作自受吗?已有这样的富贵了,为何还不收手? 蔡瑢暧昧地笑,浮现出一种柔软的神情来:“我老不老,是官家说了算,和旁人不相干。” 蔡攸气极而去。 他要恨死了,可机会就摆在他面前。父亲已经被贬去了杭州,这一对君臣的联盟宣告破裂了,并且是由皇帝亲手斩断的! 持盈频繁地招他入宫宴饮,以示对蔡家之宠未衰。 妖童媛女、金粉风流之间,宣和天子高坐明堂。 歌舞未休,持盈问他:“你去过杭州吗?” 蔡攸很小的时候,蔡瑢曾在那里为官,建第于斯,占尽名胜,他当然去过,但他咬紧了嘴巴不说,说自己去的时候太小,忘了。 持盈的面上果然有些遗憾,蔡攸心里却很快活。 他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在持盈登基的前夜,如数家珍地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父亲。 有时候他恨不得穿越回年少时候,穆王在垂拱殿外回头,问他是谁,他要去扇穆王旁边两个内侍的嘴,什么蔡承旨的儿子,他没有名字吗?他是蔡攸! 可,如果失去父亲作为状语…… 穆王的目光还会不会流连在他身上?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持盈缓缓地念,问他钱塘江大潮是什么样子?听说像两军打仗,兵马齐作,是这样吗? 蔡攸也说他忘了。 皇帝摆手,说停乐,又让内侍抱来一把琴。 皇帝爱琴,在宫中设万琴堂,甚至还特地画稿,将凤式古琴稍作修改,流畅琴身,自成一家,世人名之为“宣和式”。 蔡攸认得这把琴,皇帝曾操此琴,弹奏给蔡瑢、童道夫,还让为此画了行乐图。 《忆江南》原本就是教坊曲名,持盈念还不够,还要人唱,他自己停止了歌舞,蔡攸疑心他是不是刚刚喝多了,但他的手一点儿也没乱,抚在琴上拨弄,一个调也没差。 宫灯煌煌,他在这里弹起了忆江南,宫娥稍愣,随着他的调开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潮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皇帝压根没出过东京,乱忆什么忆? 持盈弹罢,哀怨地回望:“你是不是不喜欢听?” 蔡攸想,他是真的醉了还是借酒装疯? “没有,我喜欢听。” “那你为什么还不夸我?” 蔡攸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持盈把琴拂开,内侍扑着去接,没接住,琴摔在地上,摁出一个回响。 持盈说:“我不要这把琴了!你把它给我烧掉!” 蔡攸“啊”了一下,持盈说:“你不听我的话,是不是?” 蔡攸去连盏铜灯上擎一支蜡烛:“真要烧掉?” 持盈说是,烧掉! 蔡攸就把蜡烛扔到琴上,琴用了特殊的漆料,一时半会儿没有着起来,蔡攸又抱着它找炉子,要把琴整个扔进炉子里面去。 他在大殿的角落里找到了温酒的火炉,把琴扔在上面。 持盈的酒如梦方醒:“谁要你烧我的琴?”他朝令夕改,并且毫不知错:“把我的琴拿出来!你还我的琴!” 那火已经把琴点着了。 蔡攸又看他一眼,如火中取栗一般,将烧得滚烫的琴拿出炉子,真奇怪,他那时候竟然不觉得烫,那股疼痛是他给琴翻面的时候,看到琴上的篆文才发觉出来的。 “松石间意”,他爹的字。 “天下一人”,皇帝的押。 火烧在他的手上和心里。 他把琴扔在地上,持盈喊在后面喊他:“居安,你干什么去?居安!”他只叫,却没有让班直拦住他。 烧伤连绵了好几天,蔡攸趁机告假,那时候他们认识将近十年,持盈指使他,他何尝不了解持盈?不给这人一点脸色看,自己就永远,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那天白天,他靠在床上,门就动了。 一股香风袭来,甜而凉。 蔡攸转了个身,背对他。 宣和天子袖起薰风,施施然地站在他床前的珠帐后:“你好大胆,怎么不迎驾?” “你是谁?” “岂不认得自己官家?” 蔡攸盯着墙壁,仍不回头:“官家要来,自走大门,你是何处飘来的,我不认得你!” 持盈的笑音如烟:“我自你梦中来。快些转身看我,不然我走了!” 珠帘微微动一动,发出泠泠的声音,好像真的有人离去了。 蔡攸惊得坐起,可持盈只是伸手拨了一下眼前的珠帐。 隔着珠帐,他看不清持盈的面容,只掠过一丝鬓影。 他说,别走,如果这是梦,我就不醒来了! 持盈笑出了声音。 峭壁参差十二峰,冷烟寒树重重。瑶姬宫殿是仙踪。 金炉珠帐,香霭昼偏浓。 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香风。 至今云雨……带愁容! 可不是梦吗? 那一天,蔡攸才知道,原来太师府和福宁殿,有这样一条阴暗如黄泉的密道,宣和天子就这样,提裙执灯,夤夜来见,甚至在清晨出现在他家里,拨弄花上的露珠。 无关紧要,反正这也是他家,至于持盈本要见的人,已经在杭州了。这条密道以后就只属于他了。 蔡攸给他让位置,持盈脱了鞋上床。 他翻开蔡攸的手掌,看上面的燎泡,蔡攸和他枕在一个枕头上,连呼吸都是交融的。 “怎么这么傻?我那时候喝醉了,怎么还听我的话?” 蔡攸说:“我不听你的话听谁的话?我只听你的话。” 持盈受惊似的眨眨眼,睫毛就颤动了,好像一只凤尾蝶,找到了花丛。 蔡攸又说:“其实我小时候还是很聪明的,荆王都夸过我,你知不知道?” 王介甫的女儿鄞女嫁给了蔡攸的叔叔,蔡攸算起来称他一声阿翁。 “那时候我去他家里,他和人在讨论《字说》,我就问他,我说王相公啊,你在这里说文解字,解的是李斯的字,还是仓颉的字?他竟不能对,说我真是太聪明了。” 持盈被他逗笑了:“你分明很坏,他在和客人说话,你却不给他台阶下。” 蔡攸说:“是啊,他也说我‘无良’。” “他都说你坏,我看你是真的坏。” 蔡攸侧过身去看他,忽然说道:“可我也能很好的……你信不信?” ---- 基友逼我声明:松石间意四个字是乾隆刻的。
第65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3 ======= “相公又输了,喝吧!” “不成,我怎么总输,你把两只手都摊开我看!” 移清宝殿,仙乐齐鸣,蕊珠仙女,鬓影穿行。 乐师弹起教坊歌曲,从《兰陵王》到《燕山破》,再到《谢秋娘》。 宣和天子在此行乐,他的宠臣,保和殿大学士蔡攸陪在下首,和靓妆宫女玩藏钩令,输了却耍赖不认账。 宫女提裙,跑到天子身侧,撒着娇道:“官家,蔡学士输了不认账呢!” 宣和天子雅态神隽,衣满烟霞,温声为这宫娥出气:“蔡卿如此无耻,你说朕怎么罚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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