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很好,持盈抛开脑子里很奇怪的想法,得意洋洋地甩尾巴:“要啊,怎么不要?分你一半。” 柳树缝隙里穿过一条条金色的影子,烂漫地晃人眼,玉津园里有动物鸣叫的声音,持盈喜欢这样的环境,那天他们去看孔雀开屏,大象喷水,老虎在石头下面舔手掌,持盈要喂老虎吃鸡,赵煊不要,他问持盈,老虎不吃怎么办? “不吃就算了,难不成我大老远拎回去给你煮了?” 赵煊怀疑他本来就有这个想法,只是被自己戳破了,因此拒绝让持盈付诸实践。 玉津园真好玩,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庆宁宫里什么都有,一点也不寂寞呢?持盈和他乘车回去,在福宁殿里,持盈披着头发插花,埋怨王孝竭不会统领,皇帝瓶子里的花都枯了怎么也没人管?实际上是因为他四五天没回来了。 赵煊在他身边挨挨蹭蹭的,花篮里的花插完以后还省了许多,硕大丰盈的院体花洒了持盈一身,芬芳的气息里面,赵煊和他滚在榻上:“你还走么?” 持盈“嗯……”了半天,把他的心吊起来,然后说:“不走了。” 赵煊问他:“你在艮岳里干什么?” 他并没有派人去察探,持盈也只传话叫宣白过去:“不告诉你。” 赵煊惩罚他,院体花的花瓣上沾满了清露,变成娇红色的靡靡花泥,赵煊把它涂在持盈的胴体上,好像涂抹一面墙。 持盈在四月十二日的时候接见了忽里,乾龙节的前一天。 皇帝特许金国的使者朝见太上皇,金国是兄弟之国,而这种盟约的订立来自于上皇的功德,虽然这个功德大家都清楚有一些祸水的成分在里面,但金国有礼物给上皇,好像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可这个礼物并不能一分两半,持盈有些意外,但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一只海东青。 这只海东青凶狠,硕大,用一个铁笼装着,它狠狠地撞击铁笼,吓得地上的金虎斑用一种和它身材完全不符的敏捷姿态跑走了。欺软怕硬的金虎斑酷爱逗鸟,好几次持盈都发现它对鹦鹉图谋不轨,但金虎斑太胖了,鹦鹉脚架挂得很高,它一直没能得逞,但鹦鹉又很害怕,到后来持盈只能把它们俩隔离——持盈很少在身边养猫也是因为这个,其实他很喜欢猫扑蝴蝶,“耄耋之寿”的谐音,但猫是恶劣的,即使很饱也要去捉弄鸟。 猫是赵煊提来的,赵煊给它撑腰,它就在福宁殿耀武扬威地生存,所以鹦鹉被送回了延福宫,持盈有空的时候去看看它。 可面对这只海东青,这只金虎斑变得非常识趣。 福宁殿内的侍从被这只凶猛的禽兽吓得失色,铁笼甚至都被它推得往前了几步,持盈走到笼子前,和它对视了几秒,这只猛禽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对忽里说:“你把它放出来吧。” 忽里很久没有说汉话了,还是有一点口吃:“噢、噢,好。” 班直侍卫把持盈簇拥起来,唯恐这鹰伤害到他。忽里把笼子打开,几乎是一瞬间,这只海东青跳出了笼子,张开了翅膀,足足有一人多长的翅膀。 它飞了起来,跳到了案上,持盈的桌上的纸头、毛笔、砚台叮铃咣铛地给扫了个干净。 众人要去捉它,这只鹰左右逡巡了一圈,张开翅膀,绕着房梁要冲出去。 持盈看了他一会儿,伸出胳膊喊了一声:“乌稀。” 奇怪的两个音节,总而言之,汉语里面没有这个词汇,可那只鹰不知道怎么着,收敛了翅膀,停在了持盈的胳膊上,持盈给它调整位置,最后以抓破持盈袖子为代价,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人仰马翻、一地狼藉的福宁殿,持盈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礼物”。 “这不是宗望的猎鹰吗?”这只鹰不愧是宗望攻破辽国的时候第一眼看中的神俊,虽然不像望舒那样通体洁白,可是他的翅膀大而长,背部青黑,头上有暗色的纵纹,好像一阵遮天蔽日的旋风,目光里都透出赫赫地神采来。 持盈摸了摸它的羽毛,有一点爱怜和可惜:“怎么,他不要了?”这样好的鹰,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忽里看着那只鹰停栖在持盈的肩膀上,他有一些难过,但时间太久了,他也丧失了那种悲痛。 他告诉持盈:“他、他要的,只是、只是——” 他还是改不了口吃的毛病,持盈静静地等待他说话。 “只是、他、他、他死啦!”
第119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9 “他走了?” 这几年的冬天格外冷,虽然比起他们的故乡,燕京可以称得上一句“温暖”,但雪还是没有停过,打完球回来的宗望跑出满头汗,他摘掉帽子,摸摸自己毛茸茸的头顶,问忽里。 忽里回答他:“走了。” 帽子掉到了地上,宗望没有去捡,天冷到忽里感觉宗望的头顶在冒白气。 过了一会儿,宗望说:“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忽里很诚恳地发问:“你既然想知道,为什么不亲自送他?” 打马球很重要吗? 宗望没有回答忽里的话,风一阵阵吹到他的头发上,他感觉自己头发上结了冰凌。 他往赵持盈的房间走,房间是空荡荡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宗望不想赵持盈走,但又不得不让他走。他害怕他凋谢在燕京的山亭,又想要彻底灭绝他的希望,让他心甘情愿地回来。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保护他,汴梁的河水不行,城墙不行,他的儿子不行,祖宗的遗德,上天的保佑……都不行。 桌上还有一枝杏花。 宗望把团成一团的被子抖开,赵持盈肯自己穿衣服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了,他脑子里压根没有叠被子的观念。 被子里抖落出一根枯柳树枝。 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宗望又去镜子前面翻抽屉,耳环也在里面,赵持盈是这个天底下最清廉的盗贼,来都来了,什么也不拿走。 宗望把柳树枝和耳环扔在雪地里,忽里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可以摔柳树枝呢?”这是圣物,是阿布卡赫赫女神的象征,谁扔掉了它就是扔掉了自己的福祉。 宗望不太在乎:“这一根不好。” 他又看向雪里的东珠耳环,光阴过去太久,东珠失去了光泽,呈现出一种鱼骨的白。 这东珠也不好。赵持盈是很挑剔的,宋朝又是很富有的,怪不得他不喜欢、不拿走,扔在这里。 他告诉忽里:“赵持盈很喜欢东珠,也很喜欢有福气的东西,他经常吃桃子和杏,还收留了燕子,认为它们能带来好运。如果柳树枝和耳环足够好,他肯定会带走的。” 忽里说:“也有可能是他不知道柳树枝的含义。”宋朝也有柳树,但宋朝肯定没有这一位女神,那是他们女真人的母亲,汉人的母亲用什么生下他们呢? 宗望摇头:“我和他说过。”赵持盈的记性很好,说过的话怎么会忘记? 大雪掩埋了柳枝和耳环,宗望从书房里拿出一幅图轴跟着忽里下山,马蹄溅开雪堆,宗望看见了一片绿色的绢布。 宗望回到府邸之中,恹恹地坐了一会儿,告诉他的好朋友:“我还是舍不得他。” 忽里预备和他说老一套的话,比如把宋朝灭亡,这样赵持盈就会死心,就只能依附于你了。当然,他和宗望想的是一样的,他们并不希望宋朝灭亡,而是希望他们永远对金国称臣,毕竟女真人只有那么几万人,如何统治这样大的中原?不还是得靠汉人吗?宋朝又明显没有失去人们的支持。 如果赵持盈有一天被他的儿子亲手送过来…… 他的话还没有出口,宗望把那幅图展开,忽里看见了一只雪白的海东青。 画上的鹰隼通体雪白,脚爪如玉,毛羽洒然,昂首挺胸地向画外的人看来,看起来又精神又得意,忽里觉得这只鹰很开心,但鹰也会有开心的情绪吗? 它站在一块高高的、嶙峋的石头上,脚爪上绑了一个红色的穗结,芙蓉花开在它的脚边,还有一丛丛的兰草,画上写了他们不认识的汉字,应该是两个人的笔迹,一个粗,一个细;一个浓,一个淡。 忽里有点看呆了,他觉得这只鹰下一秒就会飞出画卷,这难道不是标本吗?如果不是的话,怎么连脚爪上的花纹都那么明显?他养过很多鹰,他知道鹰爪上的花纹就是这样的。 “这是比亚?”忽里不可置信地赞叹,宗望孵出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谁都认为宗望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的人物配了不起的鹰,正如骏马要配宝石的马鞍,但宗望把他送给了宋朝的皇帝,真可惜! 原来这只鹰长大了以后是这样的。 宗望指了指脚爪上的穗结,结上还有一块圆形的玉环:“这是汉人的平安长寿结。你看他多喜欢比亚。”可见只要是好的东西,赵持盈就会喜欢。所以耳环和柳树枝,只是因为不好他才不拿走的,宗望想到马蹄底下的绿帛片,那肯定也是因为自己的画工不好。 他把萧讷叫过来认字,萧讷一个字一个字给他们念,两个人的笔迹,其中粗的、浓的那一片是一个叫蔡瑢的人写的,宗望皱眉:“他的字像牛皮癣,为什么要写这么多?”萧讷内心骂他是个睁眼瞎,蔡瑢做人再不行,字还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这君臣二人的字可称是交相辉映—— “为什么他只写了这么几个字?宣和殿是他的书房吗?” 萧讷咬牙切齿:“是。” 宗望还认识赵持盈的花押,天下一人的意思,萧讷说郎君你真是太聪明了,宗望很得意,他是很懂赵持盈的,他记住很多关于赵持盈的信息。 画轴被收起来,和香囊、马球杆放在一起。 香囊里面塞着一张纸和好几个铜钱,宗望展开一场评比:“我觉得赵持盈的字最好看。”忽里举手同意,萧讷没说话,他觉得蔡瑢的字比赵持盈好看,赵持盈的字根本不像字,像画,像一只鹤,再说了,你们俩认识什么字啊,还在那边比上了! 宗望振振有词,他从香囊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这张的也很难看,而且笔很粗,赵持盈能把字写得这么细,肯定很厉害。” 忽里大点头,猛点头,汉字都是很粗的,但赵持盈的字是细的,和别人的不一样,说明他最厉害。萧讷不知道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宗望大发慈悲地给他看。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 那是二十年前,宋朝册封皇太子的诏书,薄薄的一片纸被萧讷捏在手里,他把眼睛睁大了。 “皇子,武昌军节度使……” 宗望的面色凝固了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什么节度使?” “武、武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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