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轻轻地骂他一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即使我蚤死,也会等着你。” 毕竟赵煊等了他这样,这样久。 可赵煊不说话,持盈忽然心念一动,他走向那块碑文,冷冰冰的石壁。 “我讨厌蔡瑢。他在你的画上题跋。” 他们之间很少提起蔡瑢,持盈沉默了,他来到艮岳,怎么会想不到蔡瑢呢?可这位他年少时的爱人,连面容都模糊了。 遗忘痛苦,是人的天赋。 “还有画院的那帮学生,你的那些待诏,一切你赐字的道观、宝塔。”赵煊说,“王希孟给延福宫拓了碑,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都想把它销毁。” 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一千年,一万年以后,父亲的名字会和谁一起提起来? 会是他吗? 持盈忽然松开了他的手,他绕到碑文的前方,赵煊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审判。 碑文上刻着三个字。 长安老人眼曾见,万岁山头翠华转。 艮岳,除了华阳宫以外的第二个名字,“万岁山”,皇帝赵煊改山为园,为它命名为“万岁园“,并将它开放给民众。 开放的时候,皇帝御笔碑文也揭开了,与父亲不同,他并没有显露出过什么书画上的天赋,但这三个字还是震惊了很多人。 不是因为它多么的高超,而是因为—— 那是瘦金书,他父亲的瘦金书。 碑文巍巍地立着,持盈摸过上面的字,风骨蔼然,遒美天成,只是转笔之间有些滞涩。 他为父亲最得意的艮岳,做了题跋。 用他父亲最得意的书字。 “‘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的‘万’;‘闰余成岁,律吕调阳’的岁;‘渠荷的历,园莽抽条’的园。” 持盈在十八岁那年,满怀希望地,给他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写下的楷书千字文,那时候他的瘦金书还不是这样完美。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以后,他的孩子把这三个字,临摹拓本,刻在了石碑上。 赵煊说:“像吗?” 那已经是他练了很多遍的字了,他没有得到过皇帝的教授,十岁以后,他临摹的千字文得到了皇帝的冷眼,就再也没有去写过瘦金书。 他甚至有一些紧张。 持盈说:“像。”甚至在他最开始的脑海里,七八岁的赵煊就会写出这样的字了。但他告诉赵煊:“不用这些东西,你是我的孩子,我的继承人,你本来就会和我连在一起,永远。” 谁提起我,就绕不开你。 他找到了和石头那样的永恒。 ---- 差点想打个全文完 但还没交代完 md!
第117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7 “好了,别哭了。” 一位身穿霞帔,头戴花冠的女子正落下泪来。 持盈轻声安慰她:“你不是常和我说,五哥、七哥出阁以后,你常见不到他们,心中很想念吗?住到他家里去有什么不好?” 此人正是持盈的乔贵妃令和。 道君皇帝退位的第三年天宁节照旧过得人心惶惶。他前几天还传召画院的学生进了延福宫,转头皇帝就说他“难起身”,免了去城郊的礼仪,皇帝本人也留在延福宫中侍疾,诸亲王帝姬、嫔妃宗亲,一直到下午时分才见到他二人。 持盈的面色倒不差,甚至还挺好,皇帝照旧扶着他下辇,看起来感情还不错,正当大家伙松出一口气的时候,持盈将令和叫了过去。 九月份的时候,道君皇后郑氏薨逝,赠谥号明肃,因她生前已是坤道,葬仪简办,暂停棺椁在积庆院——这个谥号也真是耐人寻味,她作为道君正式册封的皇后,正位中宫十五年,谥号却是按照明达、明节两位追封皇后的“明”字起的,并没有依从皇帝生母的“显恭”。 但不管大家怎么猜测,她都去世了,宁德宫实际上的话事人成了乔令和。持盈将她叫过去,把打算说给她,甚至还和她开玩笑:“你膝下五个孩子,等他们都成年了,恐怕你要被他们争抢着侍奉呢,不比在我跟前快乐?” 令和摇摇头,只哭:“哥哥收回这话去,我愿去延福宫。若想孩子们时自传召来。哪有君父在宫中,我却在外府受儿子们侍奉的道理?你今日还病了,是不是冬天又不爱穿衣服?” 持盈一张帕子都给她哭湿了:“你在外府受侍奉,我在宫中也受官家的孝顺,有什么不同——你从前和我说想见曾纾,官家近日里将他调来京中任职了,就坐在外头呢,你要不要见见他?” 令和别开眼去:“这关节上还说什么曾三、李四的!” 持盈从案上取一个七宝杯,又把赵炳叫过来:“你姐姐爱曾三的词,他坐外头席面上,你将他叫来给你姐姐敬一杯酒。”赵炳领了七宝杯就往外走,持盈哄她道:“看五哥多孝顺,我一说,他就和七哥抢着接你过去住。我想想还是五哥,他家里离九哥住得近,你和阿韦关系好,走动也方便。” 令喝仍然不愿意:“他再孝顺我,我也愿和哥哥在一处。” 持盈道:“又不是不见你了。朔望日,年节庆典,你照旧入宫来,有什么不行的?” 令喝又争辩几句,奈何持盈决意已下,庆典也马上要开始了,就只能恹恹地离开,曾纾一路低着头入内敬酒,持盈又让他写一首词给令徽,令和脸上才有一点笑,又幽幽地看他。 持盈两面夹击,只听赵煊站在他身边缓缓念了两个字:“哥哥。” 他倒是什么都在听,就是不说话,心里记账。 持盈问他:“怎么,你也要叫?” 赵煊振振有词:“唐人呼父为‘哥’,本来就该这么叫。”玄宗称父亲四哥,他儿子也叫他三哥,太宗也对高宗自称哥哥。 持盈凉凉道:“那行,从今往后,你改叫我‘十一哥’吧!” 赵煊的神色变了变,到最后估计还是不大敢,很轻地叫:“十一哥,到外头去了。”唯恐别人听见。 妃嫔、帝姬、宗妇祝寿的座次与外臣分开,外臣坐在集英殿上,持盈微笑道:“哥哥年纪大了,没听清,你说什么?” 赵煊张了张嘴还要说,只吐了“十一”两个字出来时,就看见合真走近,连忙把嘴闭上。 合真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持盈看见这玩意,顿时有些不太好的记忆,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合真与蔡候的孩子。 持盈早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只是孩子小,不曾抱出来见人,持盈也是头一回见到。他有一种很恍惚的错觉,好像前几天他才跟蔡攸说要结亲家,结果现在合真都有了孩子。 合真对他说:“哥哥为这孩子特开恩典,命封节度使,马上就要册封了,却还没有名字,我便抱着他来见爹爹,请爹爹赐名。” 公主的儿子因是外姓,一般封团练使,亲王的儿子才封节度使。持盈不曾将襁褓接过来,只是拨开锦缎看了一眼孩子。孩子很小,看不出来像谁或者不像谁,但天生长得很喜人,见人就笑。 持盈用指腹摸了摸这孩子的脸颊,这名字他早就想过了:“起一个‘薇’字吧。” 赵煊在他身边,提醒他:“这是蔡候的儿子。” 合真的脸色变了几变,显然也以为持盈说的是“微”字,“微”字显然从的是蔡攸儿子蔡行的偏旁,就算是同父的兄弟,也没有按一个偏旁起字的,更何况大家都默契地不提蔡攸。 持盈摇摇头:“是薇草的薇,不是你想的那个。” 大家谁也不知道这个“微”字是不是他临时改口的,而持盈的下一句话已经出来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豆苗采了又采,薇菜刚刚冒出地面,每次都说要回家了,可是都年尾了还是不能实现。我没有家了,这一切都是打仗的缘故啊。 周懿王时,外族入侵,暴虐中国,民生困苦,诗人乃作《采薇》,思止战,思休兵,思归也。 大家齐齐沉默了,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也许持盈还在好好地做他的皇帝,这孩子的祖父、伯父,也许还在做宰相。这是表达一种遗憾吗,还是思念?还是对于皇帝的不满?可金口玉言,这孩子就叫蔡薇了,持盈低眼摸了摸这孩子的眉毛,和赵煊到外头集英殿去了。 集英殿中的宰臣百僚、亲王宗室,终于等到了道君和皇帝。 皇帝赵煊扶着他进来,两个人气色看起来都不错,形容也很亲密,倒是一幅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的场景。持盈穿红内衫,赭黄袍,皇帝给他让色,穿淡黄袍,二人俱系红锃带。赵煊把他扶到主位上,持盈没有坐下。 吉时已到,一声钟响,教坊艺人学做百鸟歌唱,鸾凤偕飞殿上,一阵嚓嚓声中,持盈拿起了案上的酒杯,斟了一盏,递给赵煊:“开宴前,官家先喝我一杯酒吧。” 众目睽睽之下,赵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弯腰接过酒。 持盈轻轻地跟他说话:“紫宸殿,你欠我的。”说的就是去年持盈刚回来的时候为同他和好,给他敬酒,结果却被王孝竭怀疑他在酒杯中下毒,狠踩赵煊的脚,不让他喝的事了。 父亲给儿子敬酒那是很少的事,无事献殷勤,王孝竭这么揣测倒没错。赵煊后背顶着百官的眼神,再拜饮酒,又给持盈斟满一杯,想要请持盈开宴。 持盈照旧没有说开宴,他逡巡殿下的文武宗亲,其实人大体都没什么变化,持盈当政二十年,能坐到殿中的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个人,有几个被贬了,赵煊 把他们叫回来,有几个则永远回不来了。 去年他在清州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吗?还想过他能回到汴京城,回到他的家乡吗?界碑旁,他挖下的土壤仍然放在香囊之中,他险些向北不归,到底是谁的错误呢?是蔡瑢为他掀起的花石纲,是王甫给他收的免夫钱,是童道夫在战事上失利,是赵焕把他掠去北方,还是宗望的反复狡诈? 他对下面的人说话,赵煊没有落座,站在他案下玉阶的一层。 “陛下御极二载,国家方兴,我萧寂之人,本不欲作寿徒增靡费,只陛下圣孝推辞不过,方与诸位聚于此地。” 宣和香烛静静地燃烧,满殿的暖融芬芳。 “前岁金狄犯阙,我不能应对,引咎退位,让贤陛下,此后只管教门之事。陛下伟略雄才,上应天心,下抚万民,解中原之困厄,微陛下,我此身何地?” 赵煊伏跪:“臣不敢。”诸臣闻言亦拜。 持盈垂眼看他,看他的幞头,脖颈,逶迤在地的淡黄袍摆,露出袍袖的销金龙纹:“我再敬陛下一杯。” 赵煊抬起头接他的酒杯,高举过头又饮下,持盈不曾和他说过这些事,他究竟要干什么?可灯光错落在他的脸颊上,淡而暖的黄色,像一张泛黄的古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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