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说:“打成这样,有甚好怀?” 宗望说:“他们没我厉害,所以不精彩——但我保证,下一局肯定精彩。” 他以为持盈什么都不知道,而持盈只眨了眨眼:“打得好,就有诗。” 皮质的小球被侍从捧上来,持盈把它托在手心,对宗望说:“下去吧!” 宗望就噔噔蹬地跑下去,临走前他叫来了四个人,他说:“你要是有诗,就告诉他们,他们会在场下念给我听——” 他很快就骑着黑马出现在场下,对持盈挥手,又挥手。 持盈向下看他们,人,马,都变成黑黑白白的大点子。 “请——”一个嗓门说,“上皇开球!” 持盈掂了掂手上的球——所有人都盯着他,他盯着什么呢? 流星一样,那球就抛了下去,正砸在郭药师的白马头上。 黑黑白白的点顿时四散开。 宗望的球的确打得好,持盈看着球在他的杆子底下击打了数百下,谁也抢不走。 他继续凭风而立,忽里站在他身边,他说:“斡离不每天都、都早起去打球。” 持盈说:“强健体魄,的确不错。” 忽里忽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他、他不是为什么强健……”他们有那么多运动,为什么非得打马球?可他还没说完,场上已经开始混乱了起来。 郭药师的白马忽然冲倒了哪个小将的黑马,冲出了包围圈,一路向前狂奔而去——濮阳城不大,濮阳城郊因为有黄河,更不大,这一片马场简陋,并没有围墙。 可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人再管球,不管是黑马,还是白马,都停了下来。 郭药师的马向前奔跑,刀起,刀落。 郭药师试图杀死这匹马,借此叫他停下,可马只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马撞在了一片木刺围栏上,他被颠了下去,然后,马蹄踩在他的身上。 踢塌,踢塌,踢塌。 然而没有人管他,四个侍从的声音响彻了整片围场。 “上皇赐诗——” 他在金国,哪里有什么上皇? “上皇赐诗——” “锦袍骏马晓棚分——” “一点星驰百骑奔——” “夺得头筹须正过——” “无令绰拨入邪门——” 马球落在地上,哪里的门都没有进。 但应该的确,的确很精彩,宗望勒马回头,冲着持盈的方向笑,他看不清持盈的面容,但依稀看见他冠旁的那两只芙蓉变成了漂亮而秾艳的红色, 招摇在他玉白的冠旁…… 精致的持盈,漂亮的持盈! 他的心兴奋过度地跳,他又想。 真笨啊,持盈!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持盈! 不忠的人,就应该像这样杀死啊! ---- 大家半个月以后见~这半个月里我一定会有充足的自我管理意识的!
第85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8 ======= “太上,蔡相公报来,讲金国的西路元帅粘罕,已经退兵,向会宁府去了。” 水晶帘碰响,一名内侍躬身而入,向持盈禀告。 持盈原本正在用石臼研磨香料,听见此话,下意识向内侍的身后看去。 蔡攸报来,但蔡攸并没有来。 持盈发了一下怔,随即低头问道:“洛阳如何?” 粘罕自太原向西攻宋,一路高歌,却在洛阳的西军面前止住了脚步。 内侍报喜:“洛阳有老种经略相公镇守,已得全矣。” 持盈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好!” 他父亲、哥哥,赵家七个皇帝的陵寝可都落在洛阳的北邙山上,要是被粘罕攻下,导致尸骨暴露,他死也难赎罪了。 石臼上的香料已经被碾出了芬芳,持盈命人取来细筛子和蔷薇水。 持盈先用筛子,将石臼上已碾磨过的香料过滤一遍,溜出棕色的,细腻的香粉,又把蔷薇水调在粉上,和成一团香泥,最后把香泥捏成小丸子的形状,放在琉璃盘里。 持盈盯着琉璃盘中的小香丸,才感觉心思稍定。 两次围攻汴梁,金国都是兵分两路,每次都是粘罕打西路,宗望打东路。 粘罕攻打的西路,不仅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民困土贫,更有大宋最精锐的西军阻挡,可谓难啃;而宗望攻打的东路,地势平川,极利骑兵作战,距离汴梁更近,民殷地沃,当年辽国兴兵之时,也是走的此路,也是一路打到了黄河对岸。 濮阳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澶州。 真宗皇帝就在这个地方,和辽国人签订了盟约,重新划分了疆土。 无论如何,这样的分配显然是不公平的。而粘罕之所以每次都愿意接受这样的分配,只有一个原因:宗望是太祖尚存活的诸子最长,如果不是完颜晟暴死,按照女真人的继承传统,兄终弟及轮完一遍以后,皇位会再次回到太祖的世系,到时宗望便是新的金主。 而粘罕虽然也跟随“宗”字辈,汉名叫“宗翰”,可不过是完颜氏的远亲,并没有半点继承皇位的可能。 好吃便宜的自然要紧着宗望来,粘罕便只能去啃西路的硬骨头。那既然啃不下来,为何不返回会宁府帮助宗磐,等宗磐即位,除掉宗望,再次兴兵之时,他也能去东路吃好的了。 而现下,失去了西路金军的犄角和压力分摊,宗望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黄河去?粘罕一旦回国,宗磐势力大涨,宗望又怎么可能坐得住? 他拔营的日子也必然在眼前了。 持盈将琉璃盘放到窗下,等风吹醒香丸。 “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去了。”持盈对内侍们说,“你们自汴京随逐我至此,艰苦万状,待回时自有优容。” 内侍纷纷泣告:“奴等随太上来此,本尽忠孝之节,官家已有厚赐,如何再望于太上?” 他们提起赵煊,持盈就不说话了,他想起那些金子,又想起那封信。 秋风穿窗而来,拂过牖下潮湿的香丸,他手上还有未曾散去的蔷薇水的芬芳。 他有些思念。 上一个秋天,他也没有和赵煊待在一起。 香丸制成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黄、粉、白,各色菊花灿烂地开过花丛,持盈亲自操剪,折了几只黄白的万龄菊分赐下去,内侍簇在他身边受赏,各自笑开:“太上圣手,奴等亦为相也!” 过去延福宫每逢节宴,持盈总要赐花群臣。为了表示尊重与宠爱,他会亲自剪一朵给他的宰相。 持盈被他们逗笑了,栗子糕的香气涌到他鼻尖,石榴、银杏、松子肉洒在这一道重阳节必备的糕点上。 他命内侍去传见忽里,忽里很快就赶来了。 持盈命内侍盛了一块做成狮子形状的栗子糕给他,对他说,今天是重阳节,是应该吃栗子糕的。 女真人并没有过重阳节的习俗,但栗子糕看起来的确非常香甜,做得也很好看。忽里有点儿舍不得吃,他说:“上、上皇陛下,为什么不把这个东西赐、赐给我们郎君呢,他会很、很开心。” 持盈说:“我有别的东西要给他,这是给你的。”他来金营几个月,又不懂女真话,只有忽里和宗望会说汉话,忽里有的时候会过来拜见他,和他聊天。 他让忽里去为他拿来宗望的马球杆。 忽里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他吃了持盈的东西,就去拿了。 可捧着球杆前来的人是宗望。 持盈见到他,并不惊讶,反而一副完全在意料之中的样子。 他们在大多数时间里没有争吵,非常和睦,持盈受制于人,对宗望的任何行为一般都表示没有意见乃至于迁就。 他甚至不和宗望再提起回家的事,好像接受了既定的事实。他是一名获罪的君王,应该随着宗望回去,离开他的家乡、臣民、百姓,以消弭自己的罪孽。 宗望把球杆递给持盈,坐在自己专属的小墩子上,仰头看着他作为。 持盈把马球杆接过来,解开上面坠着的香囊,从中倒出几枚香丸来,裹着朱砂的香丸滴溜溜在桌子上转了几圈,滚滑下去,宗望伸手给接住了。 持盈睨了他一眼:“扔了吧,已经没有味道了。” 宗望把旧香丸塞进随身的袋子里:“扔了,岂不是要变泥巴?” 持盈对他的行为笑了一笑,将琉璃盘中的新香丸拿过来,放在手上:“给你换个新的。” 宗望问:“新的和旧的是一样的吗?” 持盈不说话,只摊开手,深棕色的香丸躺在他的手心。 宗望就把鼻子凑到持盈的手掌上去闻,花一样的芳香,木一样的宁静:“味道和之前的好像不一样?” 持盈解答道:“这香叫做‘云头’,是我在睿思殿东阁新调成的,自然和从前的不一样。” 宗望好奇道:“它闻着像花,为什么要叫云?” 持盈对宗望念了一句诗,他说,因为“美人如花隔云端”。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赵煊给他送来了所有生活起居的必备物品,那天他发现了一个琉璃缶——大食国贡来的蔷薇水盛在里面——他问内侍,怎么这个东西也放了进来。 “这是官家亲自放入的。”内侍说,“没有蔷薇水,太上如何调香?” 调香点茶、绘画插花,他用这些事排遣寂寞。有的时候赵煊会帮他磨一磨香料,然后被香得打喷嚏,微尘就洒在空气里。 赵煊曾经长久地凝视盛放在琉璃缶中的大食国蔷薇水,持盈问他怎么不砸了——蔡瑢送过赵煊大食国的琉璃杯,赵煊当庭砸碎,说蔡瑢企图荡涤他的志向。 赵煊不说话,显然他的志向又改变了。 持盈滴一滴蔷薇水到自己的手腕上,放到赵煊鼻子底下,微微晃一晃,他问赵煊香不香,赵煊不说话。但持盈的袖子,摇摆到了他的眼前。 赵煊终于开了金口,他说太香了。 但还是给他送来了蔷薇水。 持盈用蔷薇水,调出了长相思。 宗望听不懂这样的暗语,他只觉得持盈像花,也像云,总而言之,是很美好,很美好的。 他看着持盈把香丸放进马球杆上的香囊里:“这是给我的奖励吗?” 持盈说:“是。你的球打得好。” 他把香囊又挂回球杆上,语调温柔:“我很喜欢这柄球杆,如今到了你手上,也算不埋没了。” 宗望一边笑,一边故作矜持:“本来应该有三局的,可惜有人败兴。不然有更精彩的给你看。” 打到第二局的时候,郭药师的马受惊,他横死当场,马球赛也就仓促结束了。 持盈宽容地笑了一下,事实上,若不是他猜测郭药师会这么“意外”去世,才懒得去看马球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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