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知道自己很可怜。 宗望忽然觉得口很渴。他饮下还有点滚烫的茶水,乳白的沫划过他的喉咙,他把那个精巧的茶盏放下,去拉持盈的手,他说:“你有此意甚好。” 你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就好。 持盈动了一下手,没有拉开,就不再动了。 他好像忘了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语,然而宗望攫住了他缝隙中露出来的一滴挣扎。 他是不是已经认命了?那最好,最好不过了。兔毫盏上还有两滴残存的白沫泡,炸开一滴,又绽开一朵。 过了一会儿,持盈把手抽了回去,示意内侍可以开始读书。 清朗的语调,不再拗口的文字,生动的故事。 “建安三年,曹操打败了吕布。” “曹操是谁?” “粘罕。”持盈告诉他。 宗望懂了,他又问:“那吕布是谁?” 持盈说:“一个勇猛的将军。” 宗望“哦”了一下。 “吕布虽然骁勇善战,但却没有谋略,不能统领好他的部下,因此,他总是失败。” 宗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也是一名将军。 “曹操攻打吕布,围城三月,吕布军中人心浮动,于是,他手下的将领,把陈宫……” “陈宫又是谁?” 持盈说:“韩昉。”宗望就又哦了一下。 “绑了起来。于是,吕布再也没有打仗的心思,与他的将领一起来到了一个叫白门楼的地方,对曹操投降。曹操把他五花大绑,这时候,吕布说:‘丞相绑我绑得太紧了,为什么不松开一些呢?’曹操说:‘绑老虎怎么可以不紧呢?’吕布说:‘丞相啊,天下间最让你忧虑的一个人就是我啊,今天我已经对你投降了,难道天下不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吗?如果丞相你统领步兵,我吕布统领骑兵,天下就会很快一统了!’” 宗望深深许可:“听起来,此人倒是颇为英豪。” 持盈说:“他曾经在百米以外,拉弓射中戟尖。” 宗望赞叹不已:“厉害!要是和他生在一个时候,我必然要和他比武!然后呢?” “曹操闻听吕布之言,心中便有些忧郁。此时,刘备说……” “刘备是谁?” 持盈犹豫了,时人尊刘贬曹,茶馆说书时,听众见刘皇叔赢则大喜,听曹丞相赢则大怒,他一时之间想不出一个好的比喻,就说:“就当作是我吧!” 宗望不满道:“你为什么和粘罕呆在一起?” 持盈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你把曹操当你自己吧,行不行?” 宗望满意了。 内侍继续:“刘备说:‘丞相啊,你忘记吕布这个人,是怎么对待丁建阳和董太师的吗?’于是,曹操下定决心,杀了吕布。” “没了?他就死了?” “没了。他死了。” “丁建阳是谁?” “丁建阳就是丁原,是吕布的义父。” “那董太师又是谁?” “董太师就是董卓,也是他的义父。” 宗望以己度人:“这个人为什么会有两个义父?这两个人是一对吗?” 持盈似乎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把前一个义父杀了,自然就有后一个义父。” 宗望说:“那曹操为什么不做他第三个义父?” 持盈说:“吕布为了认董卓做义父,一戟捅死了丁原,又因为王允的劝说,斩杀了董卓,把他的尸体熬成了等有。曹操为什么要做第三个人?” 是啊,为什么呢?宗望说:“可他是个英雄,是不是?” 持盈笑了:“天下英雄何其之多呢,杀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的。” 他这时候就像个君王了,宗望凝视着他的面容,持盈是一位失败的君王,自己应该听他的吗?而内侍的话语已经在继续了。 “吕布死后,陈宫被绑到曹操跟前。陈宫和曹操曾经是好朋友,但后来绝交了。陈宫不肯对曹操投降,曹操就问他:‘公台,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母亲和女儿呢?’陈宫说:‘我听闻以孝治天下的人,不会杀别人的母亲;以仁施四海的人,不会杀别人的后代。’说完以后,陈宫坦然赴死。曹操为他的母亲送终,又为他的女儿寻找夫家。” 宗望走出了这个院落。 他召来深习汉话的萧裔,问:“你知道中原曾有晋这个国家吗?” 萧裔说:“回郎君,是有的。” “他曾分裂成三个国家吗?” “是的。” “他又曾经统一三个国家吗?” 萧裔一愣,他感觉宗望说的不是一个晋,但的的确确都是晋,可和宗望解释起来这个晋国、那个晋国又实在太麻烦了,宗望在汉学上有一种如饥似渴的精神。所以他含混地说:“是的,郎君。” 最后一个问题。宗望问:“这个晋国,曾经分成过两段吗?” 萧裔说:“是的。郎君已通达经史,学究天人了!” 原来持盈没有骗他,今天的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巧合,春秋讲完了,自然应该讲三国。 宗望感叹道:“这样看来,汉人的历史,真像是一面镜子,看过去的时候,就能照见现在。这也是他们记史的原因吧?可为什么他们不好好研习呢?如果好好研习,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呢?” 持盈读过春秋,也读过三国,可是为什么还要做武姜,还要做董卓呢? 南朝将基业交到他的手里,真的不会灭亡吗?他读《春秋》的时候,还知道反省,可他刚刚听人读《三国》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到,自己其实是董卓呢? 郭药师这个人,曾经臣服于辽国,又曾经臣服于宋国,持盈为什么还对他这么好,以至于被他背后一击,下场惨淡呢?这个人不忠于天祚,难道会忠于宋朝吗? 真傻啊,持盈! 一个人背叛了一次以后,难道还可以用第二次吗?难道用了第二次以后,还应该用第三次吗? 我不就是郭药师的第三次吗?宗望想。 宁静的宣和香离他远去了。辽国已经覆灭了,郭药师要投靠到哪里去? 可是宋朝不还在吗?持盈对他不差,郭药师自己都承认。 萧裔对他的夸奖,他听不见了,他想,如果郭药师把持盈送回去的话,持盈会原谅他吗?在那片丛林里,持盈已经受了他的水洗手了。这个人这样心慈手软,说不定呢? 他仔细派遣了一下军中的布置,蔡攸、赵焕已经被他严密地监视起来,濮阳、德清几个投降的宋官武将的兵马早已经收缴了。 持盈的院落就在他的行在之中,像一座堡垒。赵煊如果要派人强制来救,没有几百几千人绝不下……只有郭药师的常胜军。 他得杀了郭药师。
第84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7 ======= 阳光正好,忽里来到这座神秘的院落,嬉笑声飞过粉墙,冲进他的耳朵。 在外面看守的两个内侍却丝毫不为笑声所动,只肃穆着面容,看到他,打开门往里通禀。 他在外面等着,然后被内侍引进,他下意识地学着内侍,躬身垂首向前一路走,他觉得好像在朝圣,可这位上皇有何圣呢?他想起宗望曾经给他的一袋珍珠。 鹅卵石,石板路,朱漆门槛,水晶帘碰撞出的碎光…… 一支箭穿过摇晃的帘子,向他飞过来。 忽里下意识地向后跳去,却在帘缝间看见了一丛蝴蝶。 原来是这位南朝的上皇陛下,正由数个戴无脚幞头,穿蓝衬灰袍的内侍们簇拥着玩投壶。 蝴蝶在他的裙摆上翩跹起飞,一路向上,好像是在追逐他褙子上勾金的牡丹暗纹,褙子的掩映下,是一件交领的长衫,珍贵的东珠镶嵌着长衫的缘边。 他还戴着一个白玉做的冠子,这个冠子长得好奇怪,像两个桃子攒在了一起…… 忽里正想着,内侍的声音传来:“奴不中壶,要饮酒来罚;太上不中,又要何如?” 上皇还没有说什么,内侍就说:“请太上垂顾簪花吧!” 又是一阵央求,混乱,嬉笑,没有人看忽里,忽里就看着他们的太上皇帝。 云一样的头发,桃一样的玉冠,鬓边插了两朵粉白的芙蓉花,还有几株小花、绿叶,沿着他的冠子拱衬。 蝴蝶会追逐这从花吗?忽里迷迷糊糊地乱想。 “给他一朵。”上皇的声音传来,好像珍珠扔在了桌案上。 忽里终于被发现了,但他大着舌头说:“我、我不要!” 他的汉话又引起了一阵嬉笑,他想这些人可真奇怪,来这里的第一天,难道不是个个垂泪吗,为什么现在都这么开心,这位上皇不是掳掠而来的吗,怎么看起来像是在做客? 内侍在旁边的花盘上捧了一朵花给他,上皇站在水晶帘后:“不要它,你盯半天做什么,戴着吧。” 芙蓉花的芬芳在他的头上发痒,忽里正要说明来意,然而一阵清脆的响,内侍挑了帘子,上皇由人搀扶着出来,那是一张很……他说不出来,总之,是一张很多情的面孔,天生就带了一泓笑意,眼珠子是黑的,嘴唇是红的,脸是白的,人是美的,还要怎么形容,他形容不出来了。 会汉话的女真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非要他形容,他觉得面前这个上皇就和他们国家的语言一样,涩口又美丽。 “这是醉芙蓉花。”上皇说,他看起来心情好极了,嘴唇旁边两个笑弧一弯一弯,“到晚上我们回来的时候,就会变成红色。” 醉芙蓉花,一日三变,白变粉,粉变红。 忽里向上皇的鬓上看去,粉白的一丛。等等! “上皇陛、陛下,知道我们要出、出去吗?” 上皇说:“不然你来干什么?” 忽里恍然大悟,对啊,不然他来干嘛呢?他觉得这位上皇陛下还是很聪明的,或者说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我们的太、太子郎君,为上皇陛下准备了一场马球、马球赛!” 城郊好几天前就开始扎彩棚看台,这事儿没什么新鲜的,只有忽里还在想,这位上皇陛下怎么没什么惊讶的神色。 上皇问:“都有谁?” 忽里答:“好多!都、都来了。郎君把大家都、都叫来了。” 上皇听到了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又问他:“那他自己怎么不来接我?”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青年的跳跃的声音:“我在为你准备仪驾!” 他入得门来,先盯着持盈看了一会儿,又笑开:“我听说你出行的时候,车上要用翠羽装饰,可我找不到这么多的翠鸟,所以不敢来。” 这的确是持盈来了濮阳以后,第一次出门——不算上次秘密的打猎。 持盈问他:“那你带来了什么?” 宗望为他擎起一把紫色的罗伞伞盖,持盈的脸都陷在凝露紫光中,连白玉冠上都镀了一层光怪陆离的烟色,几乎有些妖媚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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