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珩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有点像他年少时和祝子熹赌气跑出明隐寺,老和尚提着灯走来,在月色下对他伸出手:“殿下饿不饿,寺里留了你爱吃的烤红薯,再不回去吃就要凉了。” 他从小懂事,那是唯一一次发脾气,因为祝子熹要离开明隐寺,回去继承国公的爵位。 他觉得连祝子熹也要抛下他。 那时老和尚伸出的手,就好像是给了他任性的底气,让他明白世间还有人在意他,会找他,会安慰他,会给他归宿。 这偌大的人间,还有牵挂他的人。 祝珩反手握住燕暮寒的手。 那支穿云而来的箭没有吓到他,程广滚落的头颅没有吓到他,陌生的北域铁骑没有吓到他,气势汹汹的长公主也没有吓到他……他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吓到。 他想告诉燕暮寒,但又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无论他怕不怕,燕暮寒都会陪在他身边,都会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情绪,会温声安慰他。 会……牵住他的手往前走。 所以他应该有恃无恐。 能在拍卖场里当差的都是人精,伙计一眼就认出了对面巡逻点的大将军,笑着迎上来:“燕将军大驾光临,这位是夫人吧,果真如传闻一般是个绝色美人,将军来得巧,铺子里刚进了一批上等的珠宝首饰,今晚会进行拍卖。” 今天恰好是月中,十五。 燕暮寒侧了侧身,挡住祝珩,语气冷厉,神色是不加掩饰的不耐烦:“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来找人。” 他不喜欢虚与委蛇的客套,更不喜欢别人落在祝珩身上的目光,这让他烦躁得想杀人。 偏偏拍卖场是少数几个他不能随意动手的地方。 “找人?”那伙计敛了笑,站直身子,“将军说错了吧,拍卖场里只有买人,可没有找人一说。” 恰好这个时候,塔木和裴聆从不同的方向跑过来,他们两个在拍卖场里找了一圈,毫无所获:“将军,没有找到小公子。” 燕暮寒思忖片刻,拧眉:“我要见你的主子。” 伙计笑得一团和气,说出来的话却不太客气:“实在不巧,主子今日出远门了。” 一听就是托词,祝珩眯了眯眼睛,他还是第一次见燕暮寒碰钉子,这伙计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 这拍卖场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都说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伙计如此强横,拍卖场的背后恐怕是比燕暮寒更强势的存在。 北域三十六部,何人不惧铁骑大军? 祝珩心底浮出了一个答案。 “将军是继续逛逛,还是要回去忙公务?” 燕暮寒还没说话,不远处的房间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是扯着嗓子的干嚎:“阿罕哥哥,嫂嫂,救命,有妖怪要吃我!救命,救救我!” 塔木猛地看过去:“是小公子!” 燕暮寒拨开伙计,牵着祝珩往房间走,伙计摔了个踉跄,黑着脸低骂一声,连忙追上来:“燕将军,那是拍卖场的重地,不对外开放,你不能乱闯!站住,你不能进去!” “来人,快来人,拦住他们!” 一群伙计围上来,身着黑衣的高大保镖挡在房门前,虎视眈眈地看着来人。 伙计脸色难看,他方才在混乱中被推搡了几把,摔得满是是灰:“王上亲口许允,不得放肆,燕将军,你是战功赫赫,但也不能忤逆圣谕,不将王上放在眼里。” 是了。 拍卖场幕后的倚仗就是王上。 唯有高高在上的那位,才无惧城外的大军,因为那本就是隶属于他的军队,是他将权力交到了燕暮寒手上。 闹出的动静太大,在拍卖场里闲逛的人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有不少人认出了燕暮寒,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位就是燕大将军,狼群养大的疯子。” “据说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如今竟然到拍卖场里来闹事了。” “谁不知这拍卖场是王上应允后开设的,在这里闹事,摆明了是和王上对着干。” “他疯了吧?” “你刚知道啊,燕暮寒他早就疯了。” 闲言碎语传入耳中,祝珩垂眸,眼底冷色蔓延:“这位伙计好一副厉害的唇舌,我夫得王上授命,巡查城中各处,护佑王廷安危,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忤逆王上?” 他听到了什么? 我!夫! 祝珩当众称呼他为夫君。 称呼他为夫君。 他为夫君。 夫君。 ! 燕暮寒瞪圆了眼睛,他被承认了! 去他娘的拍卖场,去他娘的佑安,全都不重要!! 燕暮寒偏过头,眸子如三月轻风抚过的湖面,澄澈无尘,映出祝珩的眉眼和满心欢喜:“长安……” 他有一腔倾慕之情想告知祝珩。 心口甜意,唇边蜜语,迫不及待想诉诸于他的心上人。 然,他的心上人正忙着,没空搭理他。 余光瞥过周遭,祝珩低下头,装模作样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啜泣道:“可怜我夫与众将士拼死拼活打下南秦一十二座城,回来后还要受人污蔑,你欺他不善言辞,你辱他赤胆忠心……” 他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眼尾湿红,好似春日里最秾丽的花枝,纤细又脆弱,引得人心生怜惜。 殊不知这花枝带着刺藏了毒。 “看你不是北域人士,如此颠倒黑白,想必是不将为我北域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放在眼里。” 祝珩侧过身,攀着燕暮寒的手臂,啜泣不停,但字字铿锵:“这拍卖场中的诸位都不是蠢钝之徒,定然能看出是谁不遵圣谕,不将王上的命令放在眼里。” 此言一出,整个拍卖场都静了,围观众人本是来看热闹的,叫他这话一激,都不愿做那睁眼装瞎的蠢钝之徒。 更何况祝珩有一点没说错,燕暮寒的名声再坏,他也是北域的大将军,哪里能让外来的人随意污蔑。 穆尔勒河养育了同样血脉的族众,护短帮亲,是北域这个国家的一大特点。 “忤逆王上?这确实是在颠倒黑白了。” “对啊,燕将军兢兢业业,这几日一直在带人巡街,我都遇见好几次了。” “最近进城的人多,是得查严一点。” “今日能污蔑大将军,明日是不是就能揭竿造反?” …… 那伙计没想到祝珩三言两语就将局势逆转,看了眼禁闭的房门,急道:“可你们分明不是巡查,你们是来找人的。” “巡查不能打草惊蛇,我夫找个借口掩饰来意,也要向你一一汇报吗?” 祝珩抬起头,凤目含威,唇齿轻启间,落下的一字一句仿若刀剑,杀人于无形:“我北域大军的机密,你是不是也想窥知一二?” 他是南秦皇室养出来的嫡系皇子,尽管不受宠,但骨子里的威势仍在。 伙计吓得冷汗涔涔,瞳孔发散,一下子跪倒在地:“我没有,我……” 祝珩心下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停止学习北域话,虽然说的生疏,但也能让人听懂。 “啪啪啪——” 房门打开,没了遮掩,声音更加清晰的传出来。 男人金质玉髓,银白色的扇子一下一下敲在掌心,和着轻声慢调的字音落下:“呵,好一副伶牙俐齿。” 祝珩还未看清说话之人的模样,就被燕暮寒拉到了身后,一瞥而过间,脑海中只留下一双异色的眼瞳。 其中一只眼睛赤红如血。 “你的伙计说你出了远门。” 男人笑笑,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刚刚回来,差点就错过了这一出好戏,燕将军哪里找来的小娘子,模样标志,嘴巴也厉害。” 燕暮寒顿时冷下脸:“与你无关,都说拍卖场的主人见多识广,怎么还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直瞧别人家的小娘子。” 看看都不行,醋劲真大。 男人默默腹诽,他一身反骨,越是不让动,越想去招惹:“还不是因为将军家的小娘子太惹眼,在下金折穆,想和小娘子交个朋友,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他不交朋友。” 燕暮寒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额角一鼓一鼓跳着青筋,他摸上袖箭,思考着把金折穆杀了的可能性有多大。 金折穆掀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笑笑:“将军管的未免太紧了,小心娘子受不了,不要你了。” 不偏不倚,这话正好戳在狼崽子的痛处上,还是最痛的地方。 他怕祝珩不要他。 燕暮寒差点暴起,若不是祝珩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他现在已经冲上去把金折穆给撕了:“你找死。” 粉色袄袖里探出一截细瘦的胳膊,白皙修长,看着没什么力气,却轻而易举地拦下了燕暮寒的步伐。 祝珩笑意温润:“金公子说笑了,我心中唯有将军,断然不会不要他。” 没看到小将军发疯,这一出好戏算是唱不起来了。 金折穆遗憾地摇摇头,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伙计,开门见山道:“不知燕将军是来巡查的,还是来找人的?”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房间里冒出一个脑袋,佑安被保镖拦着,又哭又嚎:“阿罕哥哥!嫂嫂!快救救我,有妖怪要吃我!” 他左右脸上分别顶着一个牙印,因为皮肤白软的缘故,那牙印格外明显。 “妖怪?” 传闻中的妖怪容貌俊美,有不同于人的特质,众人纷纷看向金折穆,有一说一,这人各项都符合,是挺像妖怪的。 金折穆无语至极,手腕一抖,折扇唰地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字:天下第三美男子。 祝珩挑了挑眉:“为何是天下第三?” 他见过自恋的人,都以天下第一自居,这金折穆倒是奇怪,竟然标榜天下第三。 “我干爹天下第一,我亚父天下第二,我自然只能排一个天下第三。”金折穆耸耸肩,浑不在意道。 又是干爹又是亚父,你还挺喜欢给别人当儿子。 祝珩暗暗在心里嘀咕。 佑安被保镖拦在房间里,许是怕引来太多人围观,金折穆主动邀请祝珩等人进了房间。 房门一关上,佑安就哭哭啼啼地往燕暮寒身上扑:“阿罕哥哥,妖怪咬我,要吃了我……” 燕暮寒烦得很,拎着他的衣领丢给塔木,双手一圈,整个人都贴在祝珩背上:“我要和长安坐在一起。” 祝珩拍拍他的手,哄孩子一般:“别闹,乖乖坐好。” “不,长安会被人抢走的。”燕暮寒瞪了眼悠闲喝茶的金折穆,满心酸意几乎快掩饰不住,“他喜欢你。” “他不喜欢我。” 他虽然没有感情经历,但也看得出来,金折穆对他没有喜欢,只是觉得有趣。 这趣味有一半是因为他能让燕暮寒吃醋。
103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