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祝珩有想要的东西,没想到祝珩想要的是离开他。 燕暮寒咬着后槽牙,喉咙里火辣辣的,被酒烧起了怒气:“我要带你回北域,谁敢阻止我杀了谁。” 祝珩被他摔杯子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一抖,温热的酒泼在手背上,烫起一片红。 不疼,只是看着吓人。 这人怎么又疯起来了? 祝珩一头雾水。 燕暮寒眼底闪过一丝疼惜,强忍着没有去拉他的手,冲呆愣的穆尔坎吼道:“把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告诉他。” 穆尔坎一个激灵,战战兢兢道:“是。” 大帐之中一片死寂。 热酒的火盆还没有熄灭,木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祝珩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腕骨,半晌,轻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手腕上泛起丝丝缕缕的刺痛,祝珩低头一看,已经破了皮。 他这副猫爪子,没了祝子熹送的手串,便只能落得伤痕遍布。 和他这个人一样,离开故土,大抵也不会有好下场。 燕暮寒眸光明灭,到最后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之后的几天里,祝珩都没有见过燕暮寒,饭菜是塔木送来的。 规格没变,依旧每天换着花样做。 北域大军在睢阳城暂作休整,祝珩的住处从大帐换到了城中的宅院,燕暮寒找来一个精通南秦话和北域话的人,让他和塔木一起照顾祝珩。 到睢阳城的第二天就下了雨,天阴沉沉的,天光昏淡。 秋雨冻人,祝珩披着大氅,靠坐在软榻上,身旁是燃着的炭盆。 精通两国语言的人叫裴聆,从小在南秦北域交界处长大,和塔木年纪相仿,两个人常常凑到一起说小话。 午饭时间,塔木去端饭菜,祝珩把裴聆叫到面前:“你们两个上午说什么了?” 裴聆往炭盆里加了点炭:“聊了聊天气,这天还阴着,雨估计得下到后半夜。” “我听见你们提到了燕暮寒。” 裴聆动作一顿,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你能听懂北域话?” 他和塔木聊天用的是北域话,对着祝珩的时候才会讲南秦话。 祝珩拢了拢大氅,语气淡淡的:“别让我问第二遍。” 燕暮寒没有对外宣扬祝珩的身份,但那一头标志性的雪发足够别人猜到他是谁。 裴聆心里一紧,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塔木跟我抱怨,说您薄情,一点都不在乎将军,将军每夜都偷偷来看您,给您上药,您却从来没有问起过他……” 每夜都来? 祝珩盯着手腕,伤口已经看不出来了,他以为是自然痊愈的。 “将军为了您,没日没夜地学习南秦话。” “将军将主帐让给您住,不合规矩,好多人对这件事有意见,将军都是一个人扛着。” “怕您吃不好,将军特地找了南秦的厨子,您每次剩了饭菜,将军怕浪费,都会自己吃掉。” “将军为您撤了兵,本来是要打到大都的,大都里有将军的执念。” …… 祝珩听糊涂了。 桩桩件件,冥冥之中,不管他需不需要,燕暮寒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事。 为什么呢? 难不成真是来报恩的? 裴聆抠了抠衣摆上的刺绣,他是贫苦出身的孤儿,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怕您一个人闷着不高兴,将军特地找我来陪您说说话。” 燕暮寒对祝珩极为重视,即使是侍奉祝珩的人,吃穿用度都是上乘。 “他怎么自己不来陪我说话?” 裴聆挠了挠头,不确定道:“可能是将军还没学会说南秦话?” 脑海中冒出一双红透的耳朵尖尖,祝珩抚弄着愈合的伤口,心绪繁杂。 这燕暮寒真是……好生奇怪。 雨一直下到深夜,天色从晕染的疏淡墨色过渡成刚研磨出来的浓黑,祝珩怎么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裴聆说过的话。 他向来不否认自己的薄情,但他和燕暮寒之间,远远没到这种亲近的关系。 雨滴落在瓦片上,敲出淅淅沥沥的温柔小调。 祝珩听了好一阵子,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推开又合上,他眯缝着眼,看见一道身影缓缓靠近,一个激灵,睡意顿消。 祝珩畏寒,炭盆一直烧着,细碎的火光堆在床边,隐约可见颤动的眼皮。 原来在装睡。 燕暮寒勾了勾唇,拉过他的左手,看到又被挠红了的腕骨时,笑意顿消,今日祝珩一直待在房间里,除了塔木和裴聆外没有见过其他人,为何会…… 还在因为离开南秦的事烦忧吗? 就这么不愿意和他一起走吗? 燕暮寒心里生出一股子戾气,仿佛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曾经,他是漂浮在人世间的孤魂野鬼,无人关心无人在意。 “祝长安,你是骗子。” 明明说过不怕他,明明说过要…… 房门关上,祝珩如同卸下千斤重担,可算是走了,再不走他就要露馅了。 燕暮寒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祝珩最近一直在留心裴聆的发音,能听懂常用的北域话了,但燕暮寒刚才说的那一句,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 房间里没有点灯,祝珩在黑暗中摸索手腕上的东西,突然愣住,他急切地俯下身,将左手凑到炭盆旁边。 火星闪烁,照亮了他手上的珠串。 这是燕暮寒在离开前套在他手上的,珠子圆润光滑,尺寸相宜,像极了他那条不见了的玛瑙手串,只不过那一串殷红如鸽血,这一串莹润似新雪。 玉石寒凉,但这手串之前被人贴身收着,沾了对方的体温,戴在手上温温热热的,祝珩拨弄着玉珠,一颗一颗地数。 一共有二十颗。 ----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的学语言-小燕子:好难,今天也没学会南秦话,哭哭。 虚假的学语言-长安:一日听懂三日会讲五日精通。
第10章 羊腿 这场雨从夜里下到清晨,淋淋漓漓一直没停,残存的暑气被彻底洗去,寒意初露。 祝珩很晚才睡着,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以往催促他吃饭的塔木不见人影,裴聆拿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拿着火钳拨弄炭盆。 “咳咳……” “殿下,您醒了!” 裴聆扔下火钳,将盛着温水的铜盆端来:“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洗漱完就可以吃了。” “你放下吧,我自己来。”祝珩从小自力更生,不习惯被服侍,“怎么就你一个人,塔木呢?” 裴聆将布巾递过去:“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是将军找他有事。” 祝珩动作一顿,手腕上的珠串沾了水,更显得清透莹润,他接过布巾,擦了擦脸:“昨晚……” “什么?” “没什么,吃饭吧。” 桌上摆了八道菜,有四道是南秦的菜色,还有四道是以前没有出现过的,分别是烤羊腿、蒸奶糕、吊锅鱼、烟熏木中肉,全荤无素。 裴聆热情地介绍道:“这四道是北域的特色菜,可好吃了,将军特地嘱咐厨房做的,殿下您快尝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北域百姓作风粗犷,在饮食上也有所体现,他们喜食肉奶,分量大,两国的特色菜摆在同一张桌子上,泾渭分明。 只那份烤羊腿就占了半张桌子。 “怎么突然做起北域菜了?” 在明隐寺里,明心吃不完的斋饭都是老和尚吃的,自从知道他剩下的饭菜都被燕暮寒吃了,祝珩就有一种被当成孩子的感觉。 本来还想着要多吃点,不要剩饭,这烤羊腿的出现,算是彻底打破了他的计划。 “是将军安排的,这是现宰的小羊羔,在北域,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能吃掉一条羊腿哩。” 哦,原来他连孩子都不如。 羊腿烤得滋滋冒油,上面涂抹了特殊的香料,整间屋子都是烤羊腿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裴聆直咽口水:“殿下您快尝尝,这是刚烤出来的,可香了。” 这一整条羊腿怎么吃,下手抓着啃吗? 祝珩骨子里还有身为皇子的自觉,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敬谢不敏:“你想吃就吃吧。” “我?”裴聆连忙摇头,“不行,这是将军特地给您准备的。” 吊锅鱼的味道不错,祝珩又夹了一筷子:“谁吃不是吃,你偷偷吃,反正他也不知道。” “不行。”裴聆严词拒绝,转身往外跑,“您快吃吧,炭盆要烧完了,我出去拿点新炭。” 祝珩挑挑眉,裴聆一副经不起诱惑的模样,没想到态度还挺坚决。 祝珩第一次吃北域的菜,除了不好下筷子的烤羊腿,另外三种菜都吃了。尤其是那道蒸奶糕,甜丝丝的又不腻,一碟有六块,他足足吃了三块。 吃饱喝足,下人们将饭菜撤下去,塔木正好从外面回来,见到没被动过的烤羊腿,眉头一皱,咕哝了一句,掉头就往外跑。 祝珩偏了偏头:“他刚才说什么?” 裴聆将炭盆搬到软榻旁:“离得太远没听清,好像是说什么不喜欢吃羊肉。” 没过多久塔木就回来了,领了一个三四十岁的异族男人,男人围着围裙,衣服上沾了零星的油渍。 祝珩一眼便看出了他的身份:“这位就是北域的大厨吧,有什么事吗?” 这人身上有香料的味道,与烤羊腿上用的相同。 厨子神色慌张,攥着围裙局促地抹了抹手,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后,竟直接跪在了地上,开始磕头。 祝珩被弄懵了,坐直身子:“他这是什么意思?” 裴聆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他在求饶,他说他做了十几年烤羊腿,希望您能够告诉他,对今天中午的烤羊腿有什么不满。” 祝珩半天才回过神来:“没有不满。” 说来可笑,他贵为南秦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是头一遭有人用谨慎畏惧的态度面对他,好似生杀予夺尽在他一句话中。 更可笑的是,这不是在南秦,眼前的人也不是南秦子民。 塔木不解:“那您为什么不吃烤羊腿?” 祝珩没有回答,拢着衣袖,朝窗外看去。 院落清幽,支开的一线窗口后是被雨洗刷过的石阶,远处的池塘波光粼粼,荷叶泛黄,在水面上漫无目的地飘荡。 “我要见燕暮寒。” 裴聆对着塔木挤眉弄眼:他要见将军。 塔木快速朝房门瞟了一眼,小幅度地摇摇头:不行,将军不想被发现。 裴聆硬着头皮上前:“将军事务繁忙,您——” “我要见燕暮寒。”祝珩摩挲着玉珠,轻飘飘地重复了一遍,“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吃烤羊腿,让他来,我只告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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