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李炎去江都祭天一趟的真实目的,恐怕不只是争取公子与他同仇敌忾,而是为收买江都民心。将来他举兵上位之时,若有人拿当年梁王的过失说事,江都百姓自会为“已替父赎罪”的吴郡王发声。 此事足见李炎心机之深沉,这样的人怎会甘心把刀口舔血抢来的江山拱手让人?他若知晓自己从出生起就被父亲献祭给皇家、一生都在为他人做嫁衣,心中怎会无恨?因此,公子的身世一旦暴露,不光靖王欲除之而后快,李炎也绝不会放过他! 韩棋冷汗浸透了背心,正犹豫着是否要向老皇帝说明自己的担心,却见这老头儿竟吹着胡须睡着了。 韩棋劳累了一天,这时已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他拖着身子来到外间,拎起水壶哗啦啦往口里倒。袁五儿听见动静,便溜进来,乖巧跪在桌案前,为韩棋拨饭布菜:“韩公公辛苦。奴婢为您热一壶酒来,暖暖身?” 韩棋嘴里包着饭,摇头道:“唔,不必,我不吃酒。”想想又放下竹筷,勾勾手指叫他凑近,压低声问道:“午间你在寝殿收拾时,可曾见到什么东西?床铺底下、帘子里头,你翻过吗?” 袁五儿眼珠转了半圈,呵呵赔笑道:“回公公,奴婢哪敢乱翻,单单换了套铺盖。铺底下压得实实的,藏不了东西吧?” 韩棋摆出一副疑惑思索的模样,吃了两口菜,又问:“那你可知从前圣人惯常起居的‘老地方’,是哪处宫殿?” “回公公,奴婢自来就在这紫宸殿值守,圣人一向在咱们这儿歇……”袁五儿说着一愣,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从前,圣人常在秦妃娘娘旧居承香殿过夜,娘娘仙逝后,才搬来此处。” 韩棋咬着筷头点了点头,正色威胁道:“今日这话,你若传出去一个字,休怪我翻脸无情!” 到底是年纪小、面皮浅,袁五儿连声答应着,却慌得手都在抖,额角也渗出汗来。韩棋心想,才十四五岁,天可怜见,只盼仇公公日后得知自己被耍了,不要迁怒这孩子才好。 老皇帝觉睡颠倒了,三更半夜醒来同韩棋说话。韩棋困得张不开眼,听得稀里糊涂,答不上来。他想出去吹吹风、醒醒觉,便建议道:“今日十五,月色正好,圣人可愿批件衣,往殿外露台上转转,活动活动筋骨?” 老皇帝连连摆手:“不去不去。你小孩儿不知,朕这岁数上,最怕跌倒。太医叮嘱再三,要朕留心脚下,万不可贸然行走……” 韩棋伸手捂住哈欠,昏昏沉沉又打起盹儿来。“这岁数……最怕跌倒……留心脚下……”老皇帝的话在他心头萦绕,忽然如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他猛地惊醒过来。 韩棋问老皇帝:“请问圣人,那仇老妖怪年齿几何?” “那些没根儿的妖怪脸都生得嫩,实际仇不息只比朕小三两岁。”老皇帝恨恨道,“人说他在外头以童子血进补,打着朕的旗号,求长生哩!” 韩棋凑近老皇帝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将一套惩治仇老妖怪的计谋讲述一遍。老皇帝听罢拍手大笑,直呼痛快。 天快亮时老皇帝才熟睡过去,韩棋强打精神来到殿门口吩咐袁五儿:“圣人这两日见好,有胃口了,昨儿夜里念叨着要吃大肉,你去司膳监传一声。”袁五儿答应着便要跑,韩棋又补一句:“剁白的来,省得红油赤酱的吃一身,还得咱们洗换。” 于是晌午时送来的饭食里,便有一盘蒜拌的大肉片子,咸香肥腻,可把韩棋馋坏了。 果不出韩棋所料,仇不息从袁五儿口中得知韩棋在找什么东西、还问到了承香殿,当晚便带人将秦妃娘娘昔日寝宫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将屋顶、墙皮都扒下来。自然一无所获。仇不息不甘心希望破灭,怄了一日气,到晚终于按捺不住,又来紫宸殿试探。 听见袁五儿报“仇公公求见”,老皇帝腰身一挺,正襟坐在龙椅上冲韩棋点点头。韩棋便扬声叫“进来,”然后揣手立在老皇帝身侧看戏。 仇不息也不行跪拜礼,趾高气扬就往里冲。见老皇帝竟神清气爽端坐高处,比上回见时矍铄了不少,他眉头一皱,狐疑地虚眼探望,提袍就往阶上走。 快上到顶时,脚下竟募地一滑,哎呦一声,老太监摔了个狗吃屎,嘴唇儿磕在石阶上,立刻鲜血迸流。 “欸仇公公!”韩棋假意惊呼一声。眼见着老太监狼狈地爬起来,才站稳了回身想往下走,一抬脚又是一出溜。这回是侧身跌坐在石阶上,大胯砸出咚的一声,再爬不起来。 “来人!来人呐!要老命了!”仇不息气急败坏,捂着胯骨冲外面尖叫。 老皇帝看不见,耳朵却格外灵敏,听这动静便知妙计成了,只觉大快人心,禁不住“哈哈”笑出声来。韩棋轻轻碰他胳膊,提醒他幸灾乐祸别太明显,可老皇帝哪忍得住,直乐得两脚跷得老高。 进来一个仇不息的亲随,慌忙要把老太监拉起来,老太监骂道:“挨千刀的!把咱家骨头拽散了!” 韩棋替老皇帝做场面道:“快传太医!仇公公伤着了!” 须臾仇不息疼出一头大汗,翻眼瞅着韩棋咬牙切齿道:“小畜生,你做得好事!” 韩棋变脸嚷道:“仇公公此话怎讲?您自个儿踩空了跌脚儿,奴婢好好儿站这儿,与奴婢何干?怎的血口喷人?” “你等着!你给咱家走着瞧!”仇不息气得砰砰拍石阶,欸呦欸呦一直叫唤到太医来。 两名太医抬着张案板,小心将老太监移上去,便往外送。 殿外有几十级台阶,腊月里天寒地冻,台阶霜滑,前头背身抬板的医官口里叫着“小心”,一步一顿侧身往下走。也是该仇老妖怪走背字,后头那名医官一步没踏稳,脚踝一歪,自己倒了不说,案板也翻了。仇不息从板上掉下来,顺着石阶骨碌碌往下滚去。 听见外头大呼小叫,韩棋拔腿冲出去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只想让仇老妖怪吃点苦头、佳节里卧床不能行动,为下一步谋划争取些时日,谁知苍天有眼,这老东西竟又摔了一下,当场头破血流,趴在殿前石阶下不动了。 韩棋回头揪住已傻眼儿的袁五儿道:“快去殿内省叫陈公公来!”袁五儿愣怔着不知该不该听他吩咐,韩棋在他耳边说:“仇公公多大年纪?跌这一跤还能爬得起来?往后你何去何从?” 袁五儿抽一口冷气回过神来,点点头趔趄着跑了。
第48章 自以为善弄权术 仇不息在太医院众医官的簇拥下醒来,头上、身上没有一处不疼。想坐起来,腰以下却似有千斤重,丝毫动弹不得。他嘶声叫道:“来人!把那狗仗人势的小畜生拿来!照死里问!” 手下阉人在门外齐声答应,几个身高体壮的大摇大摆直奔紫宸殿拿人。登上几十级台阶抬眼一看,只见殿内省大太监陈玉山正揣着手杵在殿门口。 “奉仇公公命,咱们来带那小畜生回去问话!”领头的阉人颇不客气,连个称呼也没有,劈头就这么一句。陈玉山哪容他这般放肆,甩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你同谁说话?你是个什么东西?”打得那人身子一歪,往后趔趄一步。 那小畜生害仇公公受此重伤,陈玉山公然护着他,岂不是撕破脸皮、存心与仇公公过不去?几个人交换眼神,不约而同扑上去,要使蛮力撞进殿里。 这时,里头冲出十来个殿内省的阉人,将两丈来宽的门口拦得严严实实,两边儿七手八脚推搡抓挠起来。到底寡不敌众,仇公公的人讨不着便宜,好不容易才抽身出来,边跑边回头叫嚣:“好哇,好哇,走着瞧!” 陈玉山用拂尘掸了掸被拽皱的衣肩,轻蔑哼了一声,吩咐道:“把咱们的人都叫来,咱家不走,等着瞧好戏呢!” 这下可热闹了,深更半夜的,大明宫里头各个直房都炸开了锅,两边儿的人应声而动,一拨一拨点着火把、提着灯笼往紫宸殿跑。不多时台阶底下聚了乌泱泱一片人,穿灰的是内侍省仇公公属下,着青、蓝的是殿内及司务各省苻公公的人,两拨人先是簇拥着互相推挤,后来便真动起手来,纷纷捉对拳打脚踢,乱七八糟打成一片。 韩棋扶老皇帝坐回榻边,老皇帝侧耳细听片刻,道:“打起来了,你出去瞧瞧。”韩棋心想,人就是来逮我的,我出去瞧瞧?他站着不动,老皇帝等了等,又催促道:“你出去瞧瞧哪边儿占上风,可别打进来了。” 韩棋只得噘嘴走出殿外,却见一伙人灰衣人已爬到石阶中段,眼看要冲上来了。陈玉山却气定神闲,手揣在袖管里,偏头冲他飞眼儿道:“看看你多大面子,可想好了如何谢咱家?” 韩棋心道,这哪是为我,分明是你想趁仇老妖怪重伤把这紫宸殿抢下来,往后老皇帝便在你们苻公公手上了。面上还得厚着脸皮奉承道:“奴婢的面子里子,还不都是陈公公给的……” 说着几个灰衣人已冲破青衣蓝衣人墙,奔他二人冲过来。韩棋急忙转身往回跑,边跑边叫:“关门!保护圣人!”可他的喊声却被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金属撞击声盖住。韩棋回头一看,台阶下冲过来许多批甲持械的军士,为首的振臂高叫:“何人逼宫造反?都给我拿下!” 是把守宫门的禁军!韩棋震惊愣住,眼看着这帮军汉对着手无寸铁的羸弱阉人们挥舞刀枪棍棒。可枪棒竟似有眼,只往灰衣人身上落;再看陈玉山,依旧抄着手,一脸得意的笑。韩棋方才明白,这是陈玉山找来拉偏架的帮手,自然也是苻公公的人。 不到一盏茶功夫,灰衣一党便被禁军圈在一处团团围住,苻公公的人早趁乱四散逃了。禁军首领是个留络腮胡的中年壮汉,声音洪亮:“将这班犯上作乱的刁奴带走,押送审刑院!” 陈玉山一甩拂尘,拱手送道:“有劳程将军。程将军护驾有功,圣人必降隆恩重赏!” 此时韩棋恍然大悟,陈玉山故意惹怒仇公公手下,正是为激对方前来“逼宫”,这样一来,他才有借口调动禁军,将仇公公手下一网打尽! 事成之后,陈玉山转回殿内向老皇帝邀功讨旨,问如何处置这班“大内反贼”。老皇帝正为除掉仇老妖怪高兴,大手一挥,说“格杀勿论!”韩棋待要请圣人三思,已来不及开口,不禁十分懊恼。 原本只想挫挫仇公公嚣张气焰,孰料竟被陈玉山顺势借力,一举将宫中仇党清剿大半。没了仇不息牵制,往后苻春一派在这深宫中便一家独大、有遮天蔽日之权。更何况,苻春手握兵权……思及此处,韩棋不免颓丧,可老皇帝竟毫不警醒,仍沾沾自喜,乐呵呵地听陈玉山满嘴抹蜜,吹捧圣人如何运筹帷幄、英明决断。 末了陈玉山趁热打铁,提醒老皇帝道:“禀圣人,眼下仇公公重伤卧床、行动不便,内侍省总领宫中各司,无人执掌似乎不妥……”老皇帝闻言头一偏,盲眼微阖思索片刻,正色道:“陈玉山,你进宫也有些年头了?你师父教得不赖,如今你也能独当一面了。内侍省就交由你来主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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