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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无咎

时间:2023-11-23 01:00:10  状态:完结  作者:尔曹


第16章 我若有了心上人

  李镜手扶李棋肩头,李棋便起身,抹了下眼泪道:“王少府,许师傅说的不错,如果那日来凤楼上未曾出事,他如愿拜入你父亲门下,那么洪水半夜来袭之时,你二人便都宿在城东医馆之中,生还希望不大;没有你二人施救,县中百姓恐怕伤亡更重。你以为他是为他爹爹的死心意难平,你错了,你才是那个心怀怨怼之人……”

  王寂落泪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夺走昌哥的并非杀害他爹的凶手……明府不是已然想到?一切悲剧都源于洪水,而这场洪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原来,王寂当上县丞后立即提审周水兴,也同李镜一样,多次登上重修后的望江楼勘察思索。也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盛夏午后,他从东南大厢窗口凝望远山近水,忽然间想明白那两名疑犯杀害许焕的动机是与水患有关。为求证这一猜想,他以在江都县兴修码头为名,向工部下设的水部衙门请调了洪水前后江淮地区的水文图。

  “两幅图交相比对,真相一目了然。”王寂泪眼望着夜空,哀声道,“二十年前那个夏天,因上游盲目围湖造田、占用行洪洲滩,又遇连日暴雨,致使下游江水泛滥成灾。若不尽快泄洪,吴地江水一旦决堤,东南千亩良田必将毁于一旦。我江都县地处两山之间,是江淮地区唯一一处地势南高北低的山坳,用此处泄洪,可引江入淮,保东南四万百姓不受水灾荼毒。”

  李镜胸口起伏,沉声道:“换言之,泄洪一事,乃是朝廷做出的救灾决策。两害相较,应取其轻。用江都一县,换吴地千亩良田……”

  “是,是,为保东南百姓安居,我江都县不得不遭此一劫。居上位者不见生民疾苦,只想着权衡利弊、算计得失,我懂;可他左峻,身为一县长官,既知有此一役,为何不向我县乡民发出预警?为何不疏散百姓、组织自救?洪水将至,他竟擅离职守,自个儿跑了?!”

  李棋两眼圆瞪,震惊问道:“你怎知左峻已然知情?”

  王寂垂眼道:“他借口外出公干离开之时,洪水未来;水刚一退,他便带着救灾队回到县里。可那救灾队,根本不是州府衙门的官军,而是他从吴地招募来的草头军。若非事先知情,他如何能预判我县需要救灾?”

  李镜转眼思量,却见王寂悲愤捶地道:“明府以为,这些年我们追查许焕师傅一案,只为替昌哥申冤?不,我们是想要一个说法!我江都县为着大局,做出如此惨痛的牺牲,他左峻抛弃治下百姓,却步步高升、功成名就!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王寂抒发完胸中怨气,身子一松,颓然趴倒在坟堆之上。于哨儿与常青跪倒在地,向李镜磕头请罪,李镜摇手道:“罢了,你们皆受水患之害,何罪之有?本县忝居此位,自当为治下百姓主持公道,何须尔等费此周章?”言罢长叹一声,背手便走。

  李棋冲那两人使眼色,叫他们起身、背上王寂,可王寂却如一瘫烂泥,死赖在许昌坟前不动弹。李镜回头道:“随他去吧。”

  三人下山进城时已过了二更,于哨儿与常青原该歇班,李镜便挥手让他们散了,自己提一盏灯,与李棋两人往县衙走。

  马灯照亮身前方寸之地,四周尽是幽深的黑暗。李棋越走越往李镜身上靠,李镜看出他害怕,便拉住他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周遭世界仿佛悄然隐去,只剩两人一灯相依为命。李镜放慢脚步,手中温暖传到心里,却尽是酸楚。

  许昌与王寂被造化作弄,彼此心许却不能相守,二十载各自孤独守望,最终落得生离死别,令人唏嘘。为他人命运哀叹之余,李镜不免联想到自己的心事。

  心上人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生一世。李棋天资敏慧,心地纯良,配得这世间一切美好与幸运,不该被他这样的坏人糟蹋、一辈子作他的附庸。凭李棋的资质,去考科举一定能脱颖而出。他日金榜题名,再寻个好人家的姑娘,堂堂正正、自在光明地过一生。

  两人携手走过暗夜里的长街,可转过街角,便要回到纷纷扰扰的人世间,他不可能永远不放手。他舍不得放李棋走,更舍不得李棋在他身边虚度此生。

  一阵风来,吹动道旁商铺的门窗,李棋吓得一惊一乍,直往李镜身上扑。李棋在他怀中停留的几秒,如一生漫长。

  回到县衙后堂,李镜不得不撒开手,却见灯下李棋双眼哭得红红的。

  “棋儿还在为许师傅和王少府难过?”李镜问。

  李棋点点头,边替他解开大氅系扣边说:“许师傅怕自己忍不住与王少府亲近、害他染上蛊虫,只得斩断情丝,避而不见。他两如何度过这几千个相思的日日夜夜,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得要不得。”

  李镜扶住他侧颈安慰道:“好在王少府一直没放弃,这些年许师傅隔三岔五被他堵门纠缠,虽不能回应,总是种慰藉,两人也算长相守了。”

  李棋撇嘴道:“不能朝夕与共,算什么相守?我若有了心上人,便是死也要赖在他身边的。”

  李镜哀伤笑道:“你还小哩,世间多的是爱别离、求不得,哪是你想的这般容易。”

  当晚两人相拥共枕,李棋想想又掉了一回眼泪,李镜哄孩子似的轻拍他脊背,直到他呼吸匀静,才安心睡去。

  第二日王寂仍不到班,第三日、第四日也不见人。又过了几日,人们发现他死在许昌冢前,土堆上,他用手指深深划出两个字:“不悔”。李镜做主将坟刨开,为二人合葬。七七四十九天后,李镜收到姑母回信,邀他新年进靖王府共度佳节。

  一进腊月,李镜便与李棋告别众人,带上周水兴等人的口供与上千乡民按压手印的陈情书,往长安告御状去了。


第17章 就这么不管他了

  出了江都县,走扬州官道北上,到长安有千里之遥。李镜乘的马车打着“淮南李”的宗幡,沿途有官驿军马护送,食宿无忧,除了吹透人筋骨的北风,旅程大抵还算舒心。白天两人在车上对坐读书,遇到太过颠簸的路段,便放下书闲谈说笑;夜晚住店时,为了取暖,自然是睡同一张床。李棋觉多,李镜又舍不得叫醒他,常常由着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上路;快进洛阳时赶上一场大雪,又耽搁了几日,抵达长安时已是腊月二十七。

  长安城中家家户户逛市集、宰年牲,街头熙熙攘攘,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李棋兴奋地推开车窗,恨不得把脑袋伸到外面去,李镜却淡定自若,依旧手不释卷。

  靖王府得到李镜进城的消息,管家带几人一路迎出来,接到李镜后用暖轿将他抬进王府。李棋只能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冰天雪地的却出了一身大汗。

  李镜换了礼服进去拜见姑丈姑母,李棋奉上礼单后,管家便将他带到一间厢房里,还叫人上了盘茶点,请他慢用。李棋不想显得乡气、给公子丢人,茶点自然不能动,况且他还不饿。只是身上才出了汗,静下来风一吹,又冷又黏浑身难受。他想找个人问问哪里管待热水,好擦擦身,可待了半天,再没人来搭理他。

  正有些焦急,这时门外传来细声细语小声交谈的声音,李棋探头出去一看,见两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都穿得鲜亮明艳,正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李棋猜测她们是府中婢女,便迎上去恭敬行礼,自称“淮南公子伴读”。两个姑娘互相使眼色,上下打量他一番,听说他要传热水洗身,高个儿那个掩口笑道:“你们南边儿人这么爱洗澡?一日不洗过不得?”李棋没有多想,老实答道:“也不是。到晚夕我要伺候公子安歇,这一身臭汗的,怎么好上床。”女孩儿们听了这话,又意味深长地交换一个眼神,叫他在此稍候。不多时便有人送来浴桶热水,却再没见那两个姑娘。

  李棋洗好了澡,从行李里捡出一身干净短打换上,便规规矩矩坐在房里等。他琢磨着,公子总得叫他伺候用饭,可又待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晚,仍不见有人传信儿。这下肚子真饿了,茶点却早被收拾浴具的端走了。

  终于,管家再次出现,这回态度却不似先前那样客气。李棋问了两遍“公子可用过饭”,管家都不回答,只叫他背上藤箱,带他在王府里七拐八绕,来到一处比江都县衙后院还宽敞气派的“下人房”。

  一些粗使的伙计正在里头吃饭,李棋认出其中两个是抬轿的,还有个门子也见过。有人塞给他一副碗筷,递了个马扎子让他坐。李棋胡乱扒了几口,就撂下碗,问发饭给他的管事:“我家公子在哪房里?我得去伺候公子歇了。”

  旁边人无不抿嘴打量他,一人笑道:“这小郎还知道惦记人哩!你省省心吧,咱王府不比你们小门小户,你家公子在哪房也不缺人伺候。”李棋听了这话,心口便是一跌。怎么进了王府,公子就不要他了?竟连句话也不带给他,就这么不管他了?

  敲更之后,管事带李棋来到臭烘烘的卧房,看着两扇一丈来长的大通铺,他傻眼儿了。这些人脱鞋上炕,毫不讲究地捡地儿躺倒,根本也没给他留个空儿,他抱着从淮南伯府带到江都县衙、又一路跟着他进京的枕头,呆呆站在地下。

  “杵这儿干啥呢?”身后有人推搡他,“吹灯了吹灯了!”

  李棋嘟囔道:“没地儿了,没地儿……”

  “来来来,小郎你上哥哥这儿来,哥哥怀里宽敞着哩!”有人涎脸调戏他,引来一片哄笑。

  “可不敢打人家主意,人家是他家公子房里人哩!”

  “啊呀真事儿?南边儿人都爱干那个?啧啧,不嫌埋汰?”

  “不埋汰,你没看人家都不吃几口饭?肚子里干净着哩,是吧,小郎?”

  “你咋知道?你入过怎的?”

  ……

  越来越多人加入进来,话越说越脏,纵使李棋再伶牙俐齿,在这一群粗鄙之人当中,也丝毫不敢接话。

  这时房门处有人严厉呵道:“嚷嚷什么嚷嚷?都把臭嘴闭上!你,到窗底下睡!”

  李棋咬着牙抱紧枕头,蹑手蹑脚溜边儿爬上铺,在窗下窄窄的空当里直挺挺躺下。旁边那人身上一股捂馊的汗臭味,呛得他无法呼吸。他又伤心,又害怕,不知道自己如何落到这步田地。公子人在哪里,不会真的再不要他伺候了吧?怎么办,要不偷偷跑吧?可夜色漆黑,这诺大的王府,跑出去又往哪里寻公子呢?就这么躺到夜深了,房里鼾声四起,他累得腿直抽筋,却被睡不着,内心颓唐已近绝望。

  不知是几更几时,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小跑着来,推开房门叫道:“李棋,你家公子传你,麻利儿起来!”

  那一瞬间李棋只觉面前投下一道亮光,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那人提着马灯,引李棋在迷宫样的回廊里穿梭了好久,终于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屋门外。那人才躬下身子行礼,李棋就迫不及待地推门闯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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