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身着朝服字字珠玑的当朝左相,当真是小时侯那个闷葫芦似得孟崇言吗? 我扶着食案撑了撑身子,想要凑他近一些,细细端详他眼下那颗褐痣。 “崇言,你怎么成了今天这样?” 这话,我问的有八分真心。 我不知他当年出了宫之后是何种境遇,也不知一个人为何能改头换面的如此彻底。 更不知他如今已位极人臣,为何还要存下造反的祸心。 他有这样的心,我杀他,便是迟早的事。 白玉无瑕的一个人,瞧着都让人觉得心静,若耍手段碎了这样一块好玉。 是个人都会心碎可惜,遑论我同他,唉,我同他还有过糊涂的一夜。 叶崇然伸手拿起我用过的酒盏,细白瓷的酒盏被他捏在指尖,是难得的好看。 他将酒盏递到唇边,就这我剩下的半口酒,尽数灌进了自己喉咙里。 “王爷,人要脱胎重活,是要受些苦楚的,细枝末节王爷不必相问,崇然还有一口气在,还能和王爷对坐而饮,就算不枉此生” 我看着他眸子里微微泛出的水意,不觉哀从心起。 人生在世,苦楚良多,能与人言者,二三也无有。 着实也是,不必相问。 我这厢没了要问的话,叶崇然却轻笑了一声,将余下那半坛子露华凝悉数喝干。 而后酒坛砸在桌上,他垂着眼眸,自嘲似得轻哼一声。 “崇然知道王爷疑惑我的用心,觉得昨夜露水之欢不过春梦而已,不过王爷可愿听崇然说些旧事?听罢,王爷便知崇然为何如此了” “你且说吧” “崇然幼时是偏房庶子,母亲是歌伎出身,生下我后便死于后宅之争,那时年岁太小,身份卑微,却又因是个男胎,当家主母不敢轻易打杀我,然而能活命,却不代表能做人,主母把持后宅,因恨着我母亲,对我自然没了情面可讲,那时没有饱饭热食可吃,也没有棉褙厚衣取暖,有的是正房嫡子的拳脚相向,有的是无尽无休的欺凌羞辱,彼时的崇然终日惶惶,只觉自己是个将死未死的游魂” 他这一番话说的很是安静,言语中并无太多顿挫,有的只是带着些许叹息的声调。 我不知该如何答话,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可手还没伸出去,便想起他还虚长我几岁,我不好做出长辈的姿态来。 桌上的酒坛子已经空了,我唤来小厮,只说要一壶浓浓的蒙顶黄芽,滚水发开,送来解酒。 叶崇然又笑:“王爷不必怜悯崇然,人各有缘法,那是崇然的命,崇然早就认下了,后来府中开了私塾,许是天可怜见,上天给了我一点作文的天赋,因着这一点天赋,我又进了叶氏宗族的学堂,也是在那里,崇然被太后娘娘挑中,得幸进了宫中做了太子伴读” 我看着窗外莲池波光,心里很是明白,叶崇然在那宗族学堂里受的罪,决计不会比家宅中少。 少年人拜高踩低是常有,对一个庶子拳脚相加更是稀松。 他能杀出重围被太后选上,依仗的绝不止是天赋异禀,他身上有个习性,非多年遭人磋磨而不能有。 那便是一个忍字。 叶崇然如今虽未封侯,却已然拜相,这个年纪,这份仕途,若放在旁的年纪相仿的人身上,只怕尾巴早就翘到了天上。 然而叶崇然没有,他做事一件比一件谨慎,说话一句比一句考究,朝堂上也是出了名的果毅。 实在是个且忍且静的稳重性子。 半晌,我笑:“苦了你” 叶崇然摇了摇头,很是无谓的一笑。 “王爷不知,崇然是不苦的,因为自入宫,崇然便见了王爷,王爷将崇然从日头底下拉到了树荫里,打那日起,崇然便不苦了,彼时王爷每得一本闲书,便给崇然送来金银吃食,那些金银帮着崇然把母亲从野地迁出,修缮了体面的陵墓,那些吃食让崇然在夜里读书时,不再受饥寒之苦,也是从那时起崇然方知,人活着,是有甜头可尝的” 我怔怔望着他,浑然不知自己随手赏下的玩意儿,竟帮他至此。 “王爷是天潢贵胄,也许觉得那些俗物唾手可得,可于崇然来说,那是此生头一回被当做人来看待,是以,王爷还觉得崇然这份心意,是假的吗?” 我被叶崇然这双目光灼灼的凤眼,逼视的无所遁形,他眸子里是少有的认真,也是难见的失态。 “崇然啊......” 叶崇然一笑,小厮端着一套茶器进来,他伸手提起一个南瓜样子的紫砂壶。 分别斟了两杯浓茶,将其中一杯推至我身前。 “王爷莫要觉得崇然有什么求索之心,崇然自知没有资格做王爷的入幕之宾,种种痴心皆是少年所种,当不得真,今日剖白心迹,只求王爷不再相疑,仅此而已” “这叫什么话......” 我捏了捏眉心,当真没想到从前一点照应,会换来他这样一番心思,一时听的心里百感交集。
第54章 ● “崇然,没有配与不配,颜太傅如今看你是清溪一泓,看我是泥水一滩,那些侠客传记里有一句话很好,英雄原不该问出处” 叶崇然一笑,也不再辩。 我今日叫他这番话说的神思四散,一是没想到他会如此,二也是没想到他会如此。 本王从没觉得自己是个风流倜傥,惹人喜爱的人,相反,我只觉得自己是个没大用处的皇子。 就好比和付桐那一段,我若是个讨人喜爱的,他势必就不会那么怨我,后来我拿银子赔笑脸时。 他也会看在我不讨厌的份上,多给我些余地自处。 然而没有,付桐从头到尾都不大瞧得上我。 再有向熹这个人,我起先只觉得自己给了这孩子一条活路,他跟了我,不再受那孤苦的罪,两人都有了伴儿。 可后来勘破了他的身份,才晓得自己是个见饵就咬的糊涂人。 情爱路上,我走的一向都不顺当,多的是被人推拒利用,少的是一点情真意切。 然而叶崇然这一番长篇大论,从幼时相见,到如今相知,字字句句,实在是诚恳的很。 倘若他不造反,又是这样的皮相心思,我只怕是要狠狠在他身上栽一回的。 夜里回了王府,庭院中已经有了落叶,秋风过处一派萧索景象,可我心里却是连燥带热,没话好讲。 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就没有一刻叫我心里安静的。 这一夜睡的简直翻来覆去,梦里又见了菩萨。 她老人家这次坐在一处山峰之上,我如往常一般跪在莲台之下。 菩萨殷红的嘴里吐出真言:“盛子戎,你好没脸,你帮着旁人谋算盛家的江山” 我真是气笑了:“旁人是谁?我不姓盛?不过一把龙椅,怎么哥哥坐得,我就坐不得?” “若你当了皇上,只怕要把你列祖列宗从皇陵里气活!” “他们有什么可气的?” “你一介断袖当皇上,岂不断了香火?” “......” 倒也是。 这梦做的我云里雾里,只见菩萨说完了话,便坐着莲台从山峰之顶飘然离去。 再醒来时,天还不亮。 我一摸额头,却是一手湿汗,想找个帕子来擦,又发现手边没预备下。 万籁俱寂的时辰,侍书却揉着眼睛从外间走了进来。 “王爷醒了?” 我愣了:“你怎么在这里?” 侍书似还没清醒透彻,只下意识的拿自己手里举着的烛台,点燃了我床边的寝烛。 “王爷夜里才回府,又醉了酒,我怕王爷半夜醒了要吃茶,是以就守在外间,原是候着您叫人的,不想夜深了,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听她这样说,也知她是个痴人,这份贴身丫鬟的差,她当的实在是尽心尽力。 “胡闹,也不是小时候了,怎么跑到男子房外守着,你回房里睡吧,入秋外间风大,这个节气里闹上风寒可不是顽的,” 侍书闻言,一双眸子才渐渐澄明起来,定定瞧了我半晌后,也不言语,也不动弹,只慢慢羞红了一张脸。 我见她不走,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可不得了,我被那眼里泛滥的秋波晃的一愣神。 少女本就在二八年纪,今年才将将长开,眉眼处全是涩嫩的羞怯姿态。 她只将我这么款款一望,面上又被烛火照出绯红颜色。 我别说是断袖,我就是断了身下那条孽根,也看的出她这个含羞带怯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我想先一步开口拦住她说话,然而却又因一瞬的犹疑,错漏了时机。 侍书开了口,腰身软似一团蒲苇,伶伶俐俐跪在了我榻边。 “侍书自幼被王爷买进府里,深感王爷恩德,又得王爷栽培诗书,在侍书心里,早已将王爷当做......当做......” 我眼睁睁看着她要说出那些话,只得在心里长叹一声。 今年到底走了什么桃花运道,外头有个叶崇然,府里又来了个侍书。 一男一女,自说自话的就围在了我身边,赶也不是,推也无法,真是要命。 我下了榻,将侍书拉起来,语重心长道:“侍书啊,你在府中的年月也算长久,可曾见本王亲近过女子?” 侍书摇摇头,十足坦然的看着我。 “侍书知晓王爷中意男子多些,可书上说,好男风者并非不近女色,有甚者多是男女不拘,侍书以为......” “???” 这看的是什么混账书? 我动了气却又不敢拿侍书撒气,小姑娘鼓足勇气表白心意,我这时若有重话,只怕她是受不得的,来日又必有一场忧郁。 左思右想,只得苦口相劝。 “侍书,本王独好男风,你是难得的聪慧机敏,若真跟了我,那才叫可惜,你且断了对我的这一桩心思,凡京中的高门子弟,你只管挑合心的,有本王在一日,必给你择定佳婿良缘,决计不会辜负了你这个人” 侍书闻言,默默垂下的眼睫,不无失落道:“王爷总是这样,说出的话叫人难以辩驳,侍书明白,此番是侍书没脸没皮,叫王爷笑话,日后不会了” 她言语有怨,起身就跑出了西厢,背影潸然,满是少女怀伤。 我心下又是一痛,小姑娘的面皮真是比纸都薄,我自问话说的足够客气。 可在这档子事上,大都是不解风情的那个错多些。 侍书说出的话和叶崇然一样妄自菲薄,我再跌回榻上,眼睛就再也合不上了。 我这辈子自打晓得了情爱之事,便一直寻寻觅觅,想得一份情真意切。 从前求都求不来的东西,此刻一连两份送到眼前,我却又疑神疑鬼,不敢痛快领教。 人啊,果真是贱的。 我就这么歪在榻上胡思乱想,天边刚有鱼肚白的时候,府里便来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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