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忽思齐部为了报复向北陆军求援的冯林国,一举将其灭国,这才开启了北疆的动荡祸乱。” 方天宠霍然变色:“一派胡言!” 李屏南的行动却比他更快,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文官,竟然出手就将他拔刀的动作按了回去,力道犹如千钧之重,连方天宠都没能挣开。 “方副将,冷静一点,这可是在你北陆军的大营里,真闹起来了你还说得清吗?” “你……” “你究竟是什么人?”方天宠目眦欲裂,心脏却仿佛落进了无底深渊,控制不住地沉沉下坠,“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屏南没有回答前一个问题,只是将他的手推回去,理了理衣袖,看上去依旧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慢条斯理地道:“我捏着你的把柄,自然是想控制你,叫你听话。” “不过方副将放心,你我无冤无仇,我甚至还要多谢你。只要你肯按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顺风顺水,甚至取代卫辰吾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63章 芳心苦(十三) 惟明看到此处, 心下终于豁然开朗,先前看卷宗时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直没找到别扭的根源。方天宠转调西海不久, 就和齐云海商搭上了线, 开始了他杀良冒功欺上瞒下的“事业”, 难怪他干起来这么熟练、上手这么快,原来早在北陆军时期就已经埋下了祸根。 接下来数日李屏南并没有再刻意地接近方天宠, 反而越发加剧了他的不安。从镜中影像上来看,他的视线长时间落在李屏南背后,独自在营帐中时常常发呆。等孟随的调令终于下发至北陆军里, 众将哗然, 他却没有冲动, 只是与卫辰吾对了下目光, 又匆匆地低下了头。 李屏南悠悠地问:“我明日即将启程回京,方副将考虑得怎么样了?” 孟随留在军中不会再走,李屏南须得孤身回程。临行前夜, 他再次找到了方天宠,以软肋把柄为要挟,问他的答复。 “我还有得选吗?”方天宠阴沉着脸, 冷冷地道,“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李屏南却笑了起来:“这就对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将军要是有这种胸怀, 也省得我们大人这么辗转曲折地费劲了。” 他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大肚细颈的白瓷瓶, 递给方天宠:“喏, 拿着。” 方天宠的反应就好像他手里捏着一条毒蛇, 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这是什么?” “放心, 吃不死人,只是让人虚弱咳喘的药,不信你也可以尝尝。”李屏南说,“这药无色无味,每十日给你们将军服一次,你是他的亲信,这点事应该很简单吧。” “……” 方天宠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接过了瓶子,李屏南看得好笑:“方副将,你可不像是那么谨小慎微的人,别说这药吃不死人,就算是剧毒又能怎么样,杀人的事你做的还少吗?他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将军,有什么可怕的?” 方天宠蓦然抬头看向他。 “你愿意为尚书大人分忧,大人自然不会亏待你。”李屏南微笑道,“卫将军身子骨跟不上,他卸任请辞后,朝廷必然要对北陆军做削减拆分,以便控制,等到了用人之时,大人会想起你的。” 方天宠终于彻底被他说服,将手中瓷瓶紧紧攥住,拱手沉声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朝廷来使离开后,方天宠按照李屏南所说,每隔十日在卫辰吾的茶水中加入一点毒药。起初药效微乎其微,卫辰吾就像没事人一样,一无所觉。直到入冬后他不慎受风着凉,开始有点咳嗽的症状,也只当是风寒的后遗症。 这期间孟随上位,北陆军中人心浮动,渐有分化之势。一部分忠心于卫辰吾的将领极度排斥宦官监军,而另一部分则选择了依附求全。卫辰吾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朝廷的态度,开始不动声色地筹划调动一些人远离边关,又命人暗中搜集整理了一些文书。然而方天宠并未能参与其中,也猜不到他要干什么。 等转过年开春后,卫辰吾的咳喘之疾依然不好,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请了军医前来诊治,都说他这是喘鸣之疾,积劳所伤,若常年在边关风沙尘土里摸爬滚打,只会越来越严重,最好还是到南方温暖湿润之地休养。 如此一来,台阶都给他铺到了脚底下,卫辰吾识趣的话就该顺坡下驴,以病躯难负重任为由,上书向皇帝请辞。 一日晚间,方天宠被卫辰吾召进了将军帐。他到来时卫辰吾刚写完一份奏折,用特制的匣子装了起来。方天宠的目光在那匣子上微微一凝,继而垂首恭敬地道:“将军。” 卫辰吾似乎注意到了,将匣子放远了些。 他深受喘疾困扰,形容憔悴,原本高大挺直的身形竟然有些佝偻了,像一只行将老去的猛兽,周身环绕着淡淡的衰败气息。 这一刻,不知道镜中的方天宠作何感想,但惟明和迟莲心里蓦然涌起了同一个念头:那种无色无味的毒药,真的只是致人咳喘、不会夺人性命吗? “我已经决定上奏朝廷,辞官回乡休养。这样一来,陛下也就放心了。”卫辰吾说两句话就要咳嗽一下,“我走以后,北陆军中必然要乱一阵子,孟随要借机上位,子宽他们脾气又急,倘若因此而得罪了人,还望你看在昔日情分上,多照应他们一些。” 方天宠忙应承道:“属下明白,请将军放心。” 卫辰吾别过头去咳了两声,勉强平复了呼吸,又道:“今夜叫你过来,为的是另一件事,我想听你亲口说说。” 方天宠道:“将军请讲,末将知无不言。” “前年你率军在原石河头与忽思齐部流寇交战,设伏成功,一举绞杀流寇百人,斩获敌人首级三十余个……”卫辰吾沉沉地凝视着他,干枯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了方天宠最为恐惧的那句话,“祐之,你说实话,那次设伏真的成功了吗?” 方天宠几乎是想都没想,立刻道:“将军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战报都上报朝廷了,怎么会有假?” 卫辰吾淡淡地道:“我知道战报是怎么写的,现在我是在问你。” “我……”方天宠哽了一下,当着卫辰吾的面竟然打了个磕绊,“当然,当然是真的。” 卫辰吾叹了口气:“你这个名字取得好,天宠,祐之,运气比别人强得多,连这种事也能瞒天过海。那村子里的人被你屠尽,忽思齐部忙着与冯林国交战,那天你带去的人同你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所以没有人会指证你……但是纸包不住火,你做下的事迟早会被人知道……”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方天宠呆呆地站着,听他断断续续地道:“你的队伍里有一名忽思齐部的奸细,是他走漏了风声,所以你的设伏才没有成功……我不久前已经审问过那个人,他对当日之事供认不讳……” 谁也没料到方天宠突然暴起,瞬间冲到卫辰吾面前,铁钳般的手指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卫辰吾本来就被毒伤了心肺,惊愕之下又被扼住咽喉,登时面容紫胀,呼吸困难,喉中发出“嗬嗬”的气音。方天宠陡然间对上他濒死的目光,像是突然被冷水浇醒了一般,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蓦地一甩手,将卫辰吾重重地掼在了地上。 “将军、将军……我……” 卫辰吾行将窒息,一手握着自己脖颈,一手死死抠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浑浊的双目盯着方天宠,拼命做出“救命”的口型,可方天宠的双脚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没有往前。 就在他的沉默中,卫辰吾终于失去了声息。 方天宠怔立了不知多久,终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是一个箭步抢到案前,手忙脚乱地将那密匣装入怀中,随即剧烈地喘息了几声,镇定平复片刻,环顾四周,见自己没留下别的什么动手的痕迹,才匆匆出帐,抓住一个巡逻的士兵道:“去请孟公公到将军营帐中来!” 眼下北陆军中分成两派,他不可能让忠于卫辰吾的那一派先得知此事,否则他们追查卫将军的死因,自己一定脱不了干系;而对于孟随来说,卫辰吾死了,北陆军群龙无首,正是他集权立威的最好时机,如果把这个消息卖给他,凭借这份人情,他或许还能更进一步。 这决定做得又快又果断,他甚至没有犹豫,就走上了另一条岔路。 他与孟随结盟,对朝廷报称卫辰吾急病而死,掌握了北陆军的控制权,又借着朝廷削减军士的机会,将卫辰吾的心腹亲信逐一拔除,终于彻底掩盖了那一夜的真相。 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偷来的那份未及发出的密匣,里面装的竟然不是卫辰吾向朝廷说明真相的奏报,而是他弹劾兵部尚书吴复庸贪腐受贿、徇私枉法,历数吴复庸在任内如何打压北陆军,瞒报军功等罪名的奏章。 仿佛是真应了卫辰吾临终前说过的那句话,方天宠的运气有如天助,不仅在卫辰吾之死中全身而退,还阴差阳错地拿到吴复庸的把柄,并且以此为要挟,在一年后借着吴复庸的推举,转调西海主持海防,很快又故技重施,走上了欺上瞒下的老路。 接下来的事惟明已经知道了,轻声道:“收了吧。” 迟莲挥手打散了光镜,与惟明并肩而立,一起注视着沉睡中仍然皱着眉头的方天宠,忽然道:“卫将军当年,其实并没打算揭发他吧,否则怎么还会托付他照顾别人?是方天宠自己做贼心虚,反而痛下杀手,害死了卫将军。” “卫将军之死,一半是方天宠丧心病狂,一半是被朝廷给逼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惟明面容沉静,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客气,“你会不会造梦之术?给他编两个上吊溺水的噩梦,让他也体会一下窒息的滋味。” 迟莲于是又结法印,掌中红光孕育出三团黑气,朝床上一弹,光团依次没入方天宠眉心。 惟明携着他一道出门,对守在外面的官员道:“把他送回牢房,给他准备好纸笔。” 片刻后,巷子里响起辘辘车声,马车如同来时一般穿过黑暗的长街,朝着端王府的方向行去。
第64章 问世间(一) “皇帝病了。” 这天晚上, 迟莲进入秘境见到惟明第一句话,就是通知他这个消息:“已经请太医延治,说是感染风寒, 需得卧床静养, 眼下宫中暂时封锁了消息, 明令不许外传。” 此事显然在惟明意料之外,令他微微一怔:“如果只是普通的风寒, 不至于这么紧张才对。” “我也去看了,的确不是。”迟莲道,“皇帝右手似乎不大灵便, 神志也不太清楚。” 惟明一点即通:“中风?” 迟莲点了点头, 又道:“不过症状较轻, 应当不至于立即恶化。但是皇帝毕竟已经到了这个岁数, 又得了这种病,一旦传开,所有人的心思就全在立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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