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看来,他想到的东西,那日苏也想的一清二白。 “不知先前,陛下与兄汗商议好的条约,还有无商讨的余地?” 大殿之中,那日苏面容憔悴,声音却是意想不到的清冷,狭长的眼睛平视着殿前台阶。 陆云轻笑着展开了一道奏折,没有立时应话,瘦白的指尖拂上奏折上的字迹。 这是一道有关前太子的处刑之奏,上面的言语慷慨激昂,弑父之罪为乱人伦,更何况弑的还是国之大父。 陆云轻看完那一张长篇大论后,慢慢提笔,在末端写上一字“阅”,继而开口。 “寡人说没有,使臣大人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拿琅伞毒案有误、太子清白蒙冤,来作威胁了?” 台阶下,那日苏平顺的眉眼一顿,瞳孔不着痕迹地晃了晃。 陆云轻余光之中,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提笔的手游刃有余,便听台下人静默几息后,沉声开口。 “外臣不敢。” 陆云轻嗤笑一声,很快又恢复柔和,淡淡道:“有什么不敢的?这不是小可汗教予你这般做的吗?” 台阶下,那日苏眼底的讶然更加明显,一时没有忍住,微微抬眼,正对上嬴丰新皇尽在掌握中的神情,袖下指尖微颤,在除拓跋野之外,第二次碰到了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拓跋野无法完成合约内容,阿索那幸存者必然会另谋出路,陆云轻猜到他们的想法并不奇怪,可他是怎么知道,那是拓跋野教给他们的话呢? 此事暂且不提,既然陆云轻早就将他们的心思摸透,又是否已做好万全之策,将后患涂抹干净?……届时他再以太子作为威胁,这个办法,又还剩多少的成算? 那日苏垂下眉眼,僵灼之际,忽听台上人淡漠开口。 “嬴丰……可以通融借兵。”
第五十五章 兵乱四起,子民何其无辜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忧心的人倏而抬首,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云轻,刚才说什么? 嬴丰新皇却已垂下首,提笔,再次在奏折上写下一“阅”,须臾后,温着声音。 “不过,只有五万……如今嬴丰战败,国库正是空虚,寡人不会拿嬴丰安危,来做这个人情。” 他的意思很明了:嬴丰战败已然亏损了许多兵力,倘若这时还将将士全盘借出,届时有敌来犯,嬴丰很有可能会变成第二个阿索那。 陆云轻能松口借兵虽是幸事,然而区区五万兵力,面对两个联合的国家,实在是…… “只有五万,没有商讨余地……倘若使臣大人不愿,那么择日,便请回去吧。”陆云轻看出他的顾虑,在那日苏启唇前,先开了口。 “不是外臣心贪无厌,而是单凭五万,去攻陷两处大国,实在有心难为……”那日苏眉峰蹙着,顶着风霜说道。 陆云轻温和的笑容收起,批好的奏折双手一合,居高临下地看向他,没有说话,却在形态里将态度表明清晰。 这是位高者威严受挑后,触发下的愠怒。 那日苏收回眼神,知晓多说无益。 “……外臣知道了。” 他说完,躬身行礼,向着殿外走去。 “这五万精兵,就当是你们小可汗殉国的报酬了。”身后,嬴丰新皇温柔的声音重新响起。 那日苏脚步一顿,掩在袖下的手慢慢攥紧,面色阴沉尽是云雨,他张了张唇,最终没有说话,几息后顺回动作,走出了殿外。 …… 行宫住所,那日苏回到宫中时,麦拉斯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待他方至,便上前询问:“如何?!” 那日苏顺了顺眉眼,将陆云轻的话尽数告知,偌大宫殿中,一时被沉默占满,外头残阳告歇,宣布昏黑的到来。 半晌后,一道深沉的叹息才打破了僵局。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麦拉斯沉着声音,坐上了榻边。 一向游刃有余的那日苏,在此刻也低着头不说话。 麦拉斯看见他眼下的青黑,还有满目憔悴,意识到自己此刻泄气,重担便全然压在了那日苏的身上,坐下的身体又站起,几步上前,抬手搭上了他的肩。 “五万便五万,以你的智谋,三个大朝和平梁也不在话下!”他忽然高声道。 那日苏知道他在安慰自己,浅淡地提了提唇,自从他们二人以“兄弟”的关系继续相处之后,他对待麦拉斯,便少了许多随性,更多的是友人间的相处。 从前麦拉斯很少看见那日苏笑,在这短短几天里,却已看见了许多次,只是每一次见到,心中都莫名感到不适……久了甚至开始怀念起以前那个傲娇刁蛮的青松了。 “你这笑得比哭还难看。”麦拉斯抬手,想压下他的嘴角,伸到一半,又尴尬放下:“不过……我说真的呢。” 他的声音温和下,有些轻:“有些东西不试试,你又怎么知道不行?破釜沉舟,你的渊识比我广阔,必然明白这个道理的。” 破釜沉舟四字出来,那日苏心中稍作安抚,眼底的涣散聚焦了一些。 “……你说得对。”他最后低声应了一句,“军队在两日内可以召集完毕,届时——” “——届时你我一起,绞杀敌寇!”麦拉斯抢说道。 那日苏一愣,继而眼皮垂下。 “嗯。” 他们说着,沉默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拓跋野临行前,托付的那位平梁废将,江不闻。 此番带兵,那日苏和麦拉斯与从前的小可汗一样,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倘若二人真的全部陨丧,那带伤失神的江不闻,又该何去何从? 那日苏皱了皱眉,长时间未休息好的头更加疼了些。 “别急。”麦拉斯在他的身边安抚,下意识替他揉上了太阳穴:“不若我去王都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托付的好人家,多给些银两,将人送过去……” 他说的方法,在短时间内存在太多的变量,然而为今之计,却似乎只剩下了这么一种做法。 那日苏张了张唇,方想说“好”,宫门却被推开,一道略显瘦削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了眼前。 “不用了。” 那日苏和麦拉斯的动作同时顿下,意外地看向了宫门。 …… 从嬴丰到达阿索那,连同大批人马,一共花费了十余日,从群山之上,遥遥望去阿索那时,便只见原本的民安富饶,只余几片灰土,除了最中央的几个王帐,皆是荒芜惨淡。 距离变故发生时,明明只过了两个月差不多的时间,一切却已物非人非。 麦拉斯眼底悲痛,掺着愤懑,看着阿索那王帐之后,不足十里的地方,聚集满了军队和兵火。 “他们没有撤离回营。”他冷着声音,向着身侧人道。 那日苏显然也看到这一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群山万壑之间,一名男子双眼蒙着白布,面上琢磨不透,好似天边皓月。 “你猜对了。”那日苏开口,对着江不闻说。 后者沉声片刻,缓缓吐出两字:“下山。” “下山?”麦拉斯听罢,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江不闻却已转过身,手上拿着盲杖,轻点着地面,离人而去。 那日苏知道麦拉斯没有听懂,和他一同跟随着江不闻赶路,顺道解释中:“居高看阵可以确定敌人的兵力聚所,由此延伸出各种时间的假设:例如支援,和退兵。” 麦拉斯接话道:“这我明白,但我们耗费这么大的力气上来,我本以为,他会再多做些什么……” 他们几人皆在军营里待过一些时日,常规的谋略自是懂得,只不过于高处观敌,倘若没有原本的地形优势,所消耗的成本和风险都太大,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采取这样的方法。 那日苏眼底瞳色深了些,听他说完,遥遥看向江不闻的背影:“没有多做么?” 他意味不明地反问了一句。 麦拉斯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见他在几息之后,指了指天空。 白日天色正好,艳阳肆意,是在阿索那,少之又少的晴日。 “其实这么些年来,阿索那的布局,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你应该知道吧。”那日苏忽然温声道。 麦拉斯感受到山顶之上,迎面吹来的风,眸色沉了些,眉头锁起,良久后,动了动唇。 “帐篷。” 那日苏见他已经懂了,便不再多说,眼神示意他看向走在前方的江不闻。 高山歧路,江不闻手里的盲杖不断地轻点地面,疾风吹过他单薄的身影,让他的脚下略微地不稳,木杖不时扫过一些顽石,最后全都精准地落到了一处。 麦拉斯:“……他在——” “——定点。” 那日苏接话,收回目光,视线重新扫向一片荒芜的阿索那,眼里情绪波转,最终敛净。 …… 数日前,他们商讨事宜时的门口,江不闻的忽然出现,完全覆盖在了二人的预料之外。 多日来表现出迟钝痴傻的人恢复神志,主动请缨,来充当此次行兵的军师,那日苏心中没有怀疑和芥蒂,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行宫之内,他沉着声音开了口。 江不闻为何突然回神暂且不提,只拿他的身份这么一点说事:昔日敌将连同阿索那攻打和大朝联合在一起的平梁,怎么说,也觉得难以置信。 是因为一腔热血被曾经的国君亲手扼灭,由此产生怨恨吗?那日苏心里冒出这么一个可能,却很快将之扫灭——这话放到旁人身上大底有些说法,但对方是江不闻,他便莫名放下了这个可能。 “我当初带着残兵败将,负隅顽抗经年,其实就是为了一口气……”行宫里,江不闻低哑开口。 “平梁子民何其无辜,兵战祸乱,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如今,平梁之战本已告终,君主卖将求生勉强可以会意……但在国土已然安宁的情况下,他却又与大朝相伴,派出兵力,去生添无故事端…… 江不闻无法坐视不理。 这是他暂做故敌军师的理由,至于其他原因,也暂且没有必要去说。 那日苏看见他眼底的平波淡水,沉默半晌后,认可了他的加入。 江不闻是兵战历史上,险些便以少胜多,以弱赢强的唯一人,他的军事才学,那日苏领略过,这样一个人的加入,对胜率只会加而不减。 而他若是真的想耍什么花招,如今平梁将军双眼已废,凭借麦拉斯的帮助,还是能够将他桎梏住。 …… 群山蜿蜒道,江不闻牵引着部队定点,即便温度低下,额角还是因为劳累生出汗渍。 黑压一片的部队跟随在他身后,脚步发出的响声虚虚地回荡在山间,因着他们的故意放轻,很快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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