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那段日子里,他接触不到外人,一个月里,拓跋吉达只会过来一次,那是唯一可以见到养父的机会,那日苏总会好好地洗脸整仪,吉达刚一过来,他就眼角弯弯地贴上去。 他总觉得,孩子这样,长者就也会高兴地眉开眼笑,然后把这个机灵的小家伙抱起来,好好宠溺一番。 可每当与他对上吉达的眼睛时,对方却只有满脸冷酷和憎恶。 “我拓跋吉达的儿子,不是逢人就迎的哈巴狗!”拓跋吉达每次都皱着眉,对着他怒吼一句。 那日苏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但有种感觉,拓跋吉达似乎非常地讨厌自己…… 可是为什么?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那日苏不信邪,总觉得不应如此,因而下次吉达过来时,他还是眉眼弯弯。 直到拓跋吉达不再过来。 那日苏一个人呆在王帐里许久,最后意识到,大概、或许,自己真的做错了。 后来他就不再喜欢笑,为了让拓跋吉达高兴,强迫自己上进,聪慧,替他争夺各种各样的荣光。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有效的,拓跋吉达看他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些改变。 可是很快,拓跋野就横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天赋,在这种东西面前,所有的努力,都会显得苍白和无力。 就像当年争王之时,拓跋吉达斗不过拓跋扎那,他的儿子那日苏,也比不过拓跋野。 成王败寇,这是堵在吉达心中的一条坎,他没有实现的愿望被强压到那日苏的身上,日日夜夜地熏染灌输,最后把他成功逼成了自己当初的样子。 那日苏变得不喜欢拓跋野了,当然,别人也不会在乎他的喜欢与否。 阿索那的种族思想根深蒂固,那日苏是养子,是从外面捡回来的怪胎,他的长相,就昭示着他的罪孽,成年人还会掩盖的东西,放到孩童的身上,便只剩肆无忌惮。 那日苏被同龄人排挤孤立了。 驯马时折半的马镫,比枪时断裂的枪头,习课时,被人撕碎的书本…… 还有被堵在帐门前,无数恶劣的欺侮。 那日苏在那一瞬间意识到,沉默退畏缩,换来的只有更重的欺凌。 他看透了成人恭敬他的真实,顺势利用起了自己的身份,变地恃才为傲,锋芒四射。 刺猬被迫亮起了尖刺,从此再也不会坦露柔软的肚皮。 直到,七岁的时候,麦拉斯随父在外归来,碰见了放刺的那日苏。 “哎!几年没回来,王营里怎么多了一个漂亮姑娘?” 麦拉斯口无遮拦,随性所欲,那日苏那时候脸没张开,又是外族的血脉,长相清秀又好看,与别的男孩半点不像,麦拉斯理所应当地将他认错了性别。 那日苏最是讨厌这样表面作态的人,麦拉斯笑脸过来,只换来他一记眼刀。 周围的孩童被这话逗笑,不约而同地壮了胆子,言语之间尽是恶劣的戏谑。 那日苏变得刻薄后,许久没有受到的欺凌在这时被崩坏了防线,那些放肆的笑声化作了利剑,从四周扎进他的身躯,他长久伪装的冷漠和孤傲在这一刻被刺破,高贵的叶护之子,眼底一刹那挤满了惊慌和恐惧。 怎么会这样?我应该怎么办? 他忍不住想要躲起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麦拉斯,眼里尽是悲伤和痛苦。 麦拉斯总是迟钝,却在那时,瞬息之间反应了过来,在帐中怒吼一声,把大笑的孩童尽数威喝住。 “对不起。” 他微微皱着眉,伸手捂住了那日苏的耳朵,眼底的担忧和真挚,那日苏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叫须卜,你以后可以喊我麦拉斯。” 他这样说。 那日苏震惊地和他对视,耳朵上的温度,烫地几乎要把他融化。 他没有说话,几息之后回过神,一把推开了麦拉斯。 那天之后,刺猬的背后,跟上了一只不怕扎的穿山甲。 那日苏一个人久了,已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没有人愿意去当他的朋友,他自己,同样也不需要。 可是麦拉斯的出现,就好像凭空掉下来了一个变故,把运筹帷幄的人打地措手不及。 人如果遇到苦难,那么刚开始,他一定会觉得苦痛难以忍受,但人如果一直活在苦难当中,他却不会再觉得疼了。 因为习惯。 那日苏显然是后者。 他不需要光,也不需要蜜饯,但如果你硬要把他的锋利的躯壳剥下来给他,让他尝到了蜜饯的甜头…… 他不会笑,只会想哭。 那日苏抗拒麦拉斯的理由,他自己都不知道。 可麦拉斯执拗又缺心眼,认定谁了,便不放手。那日苏被软磨硬泡,逐渐允许了他的存在。 或者说,麦拉斯走进了他的心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里。 那日苏,在某个夜里大哭一顿之后,终于试着接受了麦拉斯陪伴。 从此之后,他的世界里多出了一个人,笨又很幼稚,一句话,非要把它理清嚼烂了才听得懂,不安静,总闹腾,还很……好色。 好色。 那日苏垂下了眼睫。 须卜·麦拉斯,喜欢姑娘……漂亮的姑娘。 十六岁那年,几多湖边,麦拉斯闲情逸致,突然想去钓鱼。高原山地上,哪有那么多鱼给你去钓?那日苏本来是想和他讲道理,奈何他并不听劝,执意要去几多湖。 去了才知道,麦拉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到底是一个将军的儿子,英雄就是豪放不羁,放纵自由,潇洒为红颜。 麦拉斯喜欢美人这件事,那日苏从来只是看在眼里,心里却下意识地去忽略,毕竟他总是喜欢表面说说,真的有姑娘过来了,他比谁都要拘谨。 而几多湖畔边的那位小娘子,是麦拉斯第一个想要主动的女子。 那天麦拉斯把人骗去了湖边,闹着要和他比赛,看谁先把鱼钓上来,那日苏心道幼稚,却还是默默跟着他闹。 他虽然聪慧,所学技能样样精通,但在钓鱼上,麦拉斯却比他更有天分一点,从前也不是没有比过,只是赢得几乎都不是自己。 他们正潜心钓着,眼睛却花糊一瞬,一位妙龄姑娘从湖的那边过来,身边人一激灵,那日苏下意识地要责怪他把鱼吓跑,却先看见麦拉斯红着的脸。 他哑了喉咙,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一阵,说不出话。 水面泛起波澜,鱼钩拉动着绳线,那日苏第一次在麦拉斯之前钓上了鱼,他却只是愣愣地停在了那里,忘了收网。 那之后,他是如何应激地逃离开,麦拉斯又是如何在他身后追赶的,他已经忘记了,只知道在这刹那里,他意识到了藏在心底的那份感情,究竟是什么。 原本以为的纯粹情意,没想到已经在一天天的磨搓之下,变质扭曲,成了难以启齿的爱意。 那日苏,喜欢上麦拉斯了。 麦拉斯那样好的条件和资本,出人意料的,他并没有和几多湖畔的那位姑娘在一起,那天之后,他常常问起那日苏当时的异举,却全被后者搪塞过去。 那日苏知道自己在逃避,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知道麦拉斯对自己好,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与他人根本不同,就好像麦拉斯在他心里的分量一样,至于双方抱有的情感究竟是什么……那日苏不在乎。 麦拉斯在那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心仪的姑娘,他也如愿以偿,小心翼翼地隐藏这份感情很久,久到最后,甚至产生了一点幻觉。 或许,在某一刻,麦拉斯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对他的感情已然变质,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呢? 那日苏终日活在这份幻想里,像一个小偷,又像一只可怜的老鼠。 周围的白眼和诋毁从来没有从他的身边消失,他却已经强大了起来,不再如同幼时一般脆弱。 他的身边,有了麦拉斯,永远的、无条件站在自己身边的麦拉斯。 他给足了自己安全感,让他不再害怕,所以也让他理所当然地忘了,原来自己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的。 麦拉斯说的那句话好像一道惊雷,带着这十几年来被隔绝在外的痛苦和厌恶,把他一瞬间劈醒,给了致命一击。 他恍惚领悟出了一个道理。 挂在悬崖边上的人,是不能上岸的…… 当初我想自甘堕落,你非要看我可怜,想伸手把我拉上来,我拒绝了你,你却不死心。 后来,我终于小心翼翼地把手递给你,你拉我拉了很久,我渐渐看见了大地,小草,绿树……我以为自己终于要上来了,可你却忽然撒了手。 我便立刻掉了下去。 你忘了,我原本抓在崖壁的手已经放下,你再把我扔了,我是会粉身碎骨的。
第四十章 万难不敌英雄迟暮 客栈一夜,有人安然入眠,有人辗转反侧,各怀心事的众人相安无事地度过了这一夜,第二日一早,便搭上了嬴丰准太子的队伍,一同前往王都。 身后追逐的人“化敌为友”,拓跋野一行人赶路的行程也放缓一些,拓跋野和麦拉斯在外面驾着马,那日苏则在马车里照看江不闻。 就这样赶程了八日,富丽堂皇的嬴丰王都,终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们到王都的时候是在傍晚,大太监看见了令牌,将前来的几人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停在了拓跋野的身上。 “既然是三皇子求见,其他人,便在殿外后者吧……”大太监尖声尖气地说。 他的头发花白,束在脑后,眼底露出高傲和不屑。 陆延俅对拓跋野心中怀恨,奈何被打得实在太狠了,虽然讨厌他,但只要对方站到自己的身边,还是会忍不住生出丝缕的怯意,不敢做声。 大太监这话说得正是时候,他巴不得拓跋野赶紧离开,离自己远点,闻言刚想附和,却被尉迟衮一记眼刀怵了回去。 “张公公,我身边的这位公子身份特殊,觐见皇上,是有要等的事情……这样,您让三皇子和他一同进去,人不多,也不会吵了陛下休养。” 尉迟衮的脸微微向着拓跋野偏过去示意,大太监细眉便扬了扬,这次的打量便光明正大多了,眼神带着一点侵略性。 这不是嬴丰人。 大太监很容易便看出了拓跋野的不同。 尉迟衮雷厉风行的作风嬴丰人都有耳闻,他这样说了,大太监也便不再多阻挠,犹豫了一会,便放了他们进去。 嬴丰算是半个中原地带,帝王的行宫并不是阿索那一样的王帐,而是用砖瓦宝石镶嵌的宫殿,始一进去,入目便是金碧辉煌,飞阁流丹,最上面还装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陆延俅自己的日子过得奢侈滋润,却到底是个被隔绝在王都外的废物皇子,犯错以后,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到这里,一时间眼花缭乱,张着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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