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左扶光越来越熟了,一个放下了北境世子的架子,一个不再装纨绔小王爷。 在京城这种地方,两人同时远离了家乡,自愿成为皇权操控的棋子,于身份上有更多共鸣,在策论上也越来越靠近。 几日以后,恰逢“好生节”,皇帝决心大赦天下。 镇北王的案子审了半年,终于判作是失察导致南洋王遇刺,而非“谋害朝廷命官”。 按照事情的严重度,肖怀胜本该被判几年监禁。 但逢大赦,他又年老体弱,加之万宝候入主北境,北宸世子在京为质,肖怀胜只是被软禁在了镇北王府里,处于严密的监视下,没有下狱。 旨意传遍京城的时候,一个驯马司的士兵跑来汇报了。 那是左扶光第一次看见肖思光哭,士兵在的时候他都绷着,人一走就从眼眶里蓦的涌出了两行泪,滞涩道:“我父亲怎会……怎会体弱。” 左扶光抽了一张白绢,递过去:“大理寺那种地方,少有人能扛过来。” “你干嘛?”肖思光带着哭腔问道。 左扶光撇开头:“擦擦。” “滚!”肖思光鼻头红红的,拒绝道,“在北境要是谁敢像你这样鄙视我——” “我没鄙视你,为了防止你多想,你都没发现我不敢看你吗?”左扶光依然伸着手,“擦擦。” 肖思光一把夺过白绢,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仅此一刻,我从三岁起就没掉过泪了。我爹说了,北境男人都是狼。” “但狼也有小时候,也有父母亲人。”左扶光再次安慰道,“我们总会长大的。” 他上次这样说时,肖思光并不理解。 可现在听起来却觉得有了深意,眼泪逐渐止住了,哑声说:“我们在长大。” “快秋天了,我爹也要进京述职了。”左扶光自嘲道,“看见他的时候我也会想哭,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滚。”肖思光又驱赶道,“你敢再说一次‘哭’字,我把你嘴撕了!” 对于他这种无效威胁,左扶光已经不怕了。 但他还是给肖思光留下了个人空间,走出去时偷偷带上门,不让别人靠近。 谁能想到坚韧英武的北宸世子内心里还是个无比崇敬父亲的孩子呢?会喜极而泣。 长大、长大,不是年纪的增长,而是内心的成熟,他们都需要找到自己的那条路。 沧渊和他们一样,在皇命中权衡,在自己的意愿里探索。 可皇上最近越发不听朝臣谏言了,更加沉迷于玩乐,自然不准他离开皇宫居住,以便随召随到。 沧渊注意到,很多奏折都是秦公在代为批阅,宦官进行整理。他们掌控着王朝的命脉,乃至生杀予夺,皇帝过问得越来越少。 以秦公为首的青龙厂宦官和斑虎厂锦衣卫自成一派,朝堂上寒门与世家势力又是两派,他被七皇子拉入了寒门之流,而左扶光显然是三皇子那边的权贵人士。 十余天后乌藏使团将要启程返乡,临别前……大慈法王竟又出现在了沧渊面前。 作者有话说: 肖思光张牙舞爪的模样其实挺可爱的。
第九十五章 乌藏永远是你的家 彼时沧渊已经给许世景烁辅导完了功课,正在返回自己住处的小路上。 正午阳光明媚,假山下投出一片阴影。他刚想绕过去,就看见大慈法王神出鬼没地拄着法杖站在路中间,像是正在等他。 “上师……”沧渊这回说的是乌藏话,“您是怎么进来的?” 法王回了一个极为尊重的礼节,用一种类似于腹语的腔调说:“只要我愿意,我能任意去往。” 在那片地域确实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东西,沧渊不追问了,便道:“上师找我何事?” 大慈法王看了他半晌,见他眉心的小红痣不见了,问道:“你可曾记得自己四岁以前的事?” 沧渊如实答道:“四岁时我曾被叛军当做人质虏获到岗拉部,那时候乌藏叛乱,是我爹出关平叛的。” “爹说我惊吓过度,被找到的时候又发着高烧,不能跟着其他人回乌藏。所以固宁王找郎中医治了我,后来被收养到雅州。” “对于过去的事只模糊有点印象,你听我的乌语也并不标准,实在记不得了。” 法王的面容慈悲且苍老,沉如古井的眸子也流露出些许忧心忡忡的神色。 他细心听沧渊说完,才从怀里拿出了那枚琉璃瓶子,接连问道: “你想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虏为人质?” “那一次岗拉部叛乱,我们王上为什么不敢逼叛军太紧?” 沧渊愣了一下,他记得自己原来的家庭富丽堂皇,大致也能猜出他的父母是有身份的人。 这也是他不愿意回到乌藏寻找自己亲人的原因,他害怕一旦找到了,就得离开沧晗,回归过去的身份。 “你很聪明,也很喜欢你在中原的爹。”大慈法王一语道破他的想法,握着法杖的手松开了,那法杖却直愣愣立在地上,根本不倒。 他手里有些类似于松柏灰烬的东西,对着沧渊一扬,便让阴影变得更加隐蔽。 有宫人从两人不远处的长廊下经过,竟然直接无视了他们,仿佛没有看见。 沧渊沉默了。 大慈法王徐徐说道:“加措,你记得自己的名字,也知道在乌藏只有尊贵的人才能以‘大海’命名。” “你是我们王上的儿子,为了防止王室血脉遗落,历代乌王的每一个孩子都会在出生时由我点醒,在眉心聚集一颗血,以便识别。” “我们在乌藏一百八十多个部落里找寻了你十年,都以为你已经死在战乱中了。从未想到过你是被固宁王带到雅州藏了起来……” 沧渊的心里泛起波动,否认道:“这只是一颗红痣而已。” “那为什么被我刺破以后,就不见了?”大慈法王伸出遍布皱纹的手掌,把琉璃瓶放在沧渊手里, “我已经检验过了,你是血统最纯正的乌藏人,甚至比你几个哥哥更接近上古纯血。” 沧渊拿到了琉璃瓶,里面封着他一滴血,心里逐渐沉了下来:“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和你们回乌藏的。” 大慈法王双手合十,用赌咒发誓的语气道:“我说的绝非虚言,我早已在佛前受戒立誓不打诳语,是不会说谎的。” “上师,并非不相信你。”沧渊眼神复杂地躲闪着对方的目光,“我有自己的家,有在乎的人,谢谢你告诉我我是谁,但我心里只认定自己是沧渊。” 大慈法王叹了一口气,极为沉重地说:“王上没有来,而是让我告知你,就是因为他猜到了你会这样说。” 停顿了一会儿,他用中原的名字称呼道:“沧渊,你血统特殊。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比一般的乌藏战士更难控制自己,因为你没有举行过王子灌顶仪式,压制血脉。” “你需要在二十岁以前抽时间回去补上,否则往后燥血爆发,整个人都可能会发狂如兽,耽误不得。” 沧渊能感觉到,燥血控制很困难,需要极大的毅力。 左扶光辅助他找到了主动控制燥血的方法,却也因左扶光的一言一行,会轻易激发他的血脉躁动。 就比如上一次在酒楼中,两人只是吵架而已,他就难以自控。 大慈法王说的都是必要的,沧渊心里知道,但他感觉很乱,抓住了些许词汇,忽然问道: “您说什么,是固宁王把我——藏起来?” 法王握紧权杖,点了点头:“雅州毗邻乌藏,早年间为谈判互市,固宁王与我们王上来往极多,也到过王都见过王室成员。绝对知晓王子和王女眉心都是有血痣的。” 沧渊心里一紧,某些猜测浮现在心底,咬着嘴唇问道:“那……我爹,沧晗呢?” 大慈法王摇了摇头:“怕是不知,他只在边关戍守。而且——沧晗将军是十分正直的人,我们乌王亦然敬佩他。” 沧渊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猜疑,问完这句又沉默了。 起初的时候,固宁王带走他,说的是想把他训练成左扶光的死侍。 但如果固宁王知道他可能是王室成员,难道不该把他送回乌藏吗? 把他放在身边,还让沧晗收养,究竟是为了什么? 随着年龄的增长,沧渊没有那么单纯了,他对王爷的全盘信任面临瓦解,也似乎理解了当沧晗知道他为左扶光做决定时,为何那样愤怒。 他是真希望固宁王不知道乌藏孩子眉心有血痣是什么意思,这样他的认知才不至于崩塌。 法王却说起了另一个人:“初来京城那日未曾注意到你,会对你的血脉产生怀疑是因为宴会当天你的穿着打扮。” 他问道:“是你自己保留着乌藏衣服吗?” 根本不是,那天沧渊完全是在皇上的安排下才穿得那样华贵耀眼。 他抬起头来,目光和法王对视上了。 似乎没办法在他面前撒谎,只好如实回答。 大慈法王蹙起眉头,说:“中原皇帝或许也看了出来你的血统,才有刻意的安排。” 沧渊不懂:“皇上若是刻意的,是要让我们相认吗?” “如果他是刻意的,便是想让王上发现你。因为你及冠前一定要回一次乌藏,方能接受灌顶,改变自己的燥血状态。”法王详细地分析道, “如果他是无心的,你的身份也得被他知晓。因为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让你去乌藏,而燥血必须压制。” 想了想,他用劝解的语气说:“沧渊,你是中原人养大的。我无法要求你接受自己的身份,或是站在乌藏的角度为你王父考虑。” “我们都知道你现在只肯回去灌顶,不会回到王室。你注定成为一颗质子,或许这也是固宁王和中原皇帝的目的。” “但……乌藏永远是你的家,接纳你的回归。你要记着,整个乌藏是你的后盾,绝不会成为伤害你、强求你的一方。” “因为——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向自己人。”
第九十六章 出去,除了你 大慈法王又交代了一些话,语气平和却有力。 他拿出了一封盖着乌王印的文书,是呈给许世嘉乐看的。如果沧渊想好了,就自己决定是否递交给皇上。 讲完该讲的,松柏枝的味道散去了,法王背身走进光里,逐渐行远。 沧渊觉得手里的文书沉甸甸的,他知道他可以接受灌顶,然后不必受燥血困扰。也知道这个选择便会向皇上告知他的身份,从今往后他不止是简简单单的沧渊而已。 如果乌王和法王要强行让他认亲,或是用各种手段将他逼回去,他确信自己会拼命反抗,宁可鱼死网破也绝不同意。 但对方给出了极大的尊重,把选择留给了他,这反而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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