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遇见王爷和义父。 这一次,沧渊的视角截然不同。 他站在中原人建设的长城上,观望着元人突破箭雨前来攀爬城墙。 死在路上和墙下的尸身堆叠得极高,头顶会飞过投石机抛来的巨石,耳畔响起了军官的命令。 “预备——” 沧渊跟随士兵,拉起长弓。 “放!” 他的箭矢混进箭雨当中,穿破风声和元人的战吼,落在一个人的血肉之躯上。 来不及仔细去看,下一道命令又来了,沧渊再次绷紧了长弓…… 元人悍不畏死,在严密的防守下,依然有人突破重重攻击,爬到了长城下。 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用盾牌格挡箭矢,架着云梯朝上,固宁军后方已经运来了石块。 百户长下令攻击,沧渊立即放下长弓,搬起石头砸向爬动的元人。 在四起的惨叫声里,忽有一块带火的石头砸破最近处的瞭望台。那石块滚落到城墙上,沿途碾死了好几个士兵,又砸破了半幅墙面,元人刹时沸腾了! 百户长从守城士兵后方走过,依次命令身强力壮的人拔剑去守那方空缺。 沧渊肩头被拍了一下,立即有士兵补上他的射手位,而他落进队伍里,奔向那裹着松脂燃烧的巨石。 固宁军喊着号子把巨石横堵在城墙空缺处,元人却源源不断地想从那里突破,已有人爬了上来。 随着他们翻到城墙上,两方拼杀在一起,沧渊也手起剑落,斩在最近一个想要翻进长城的元人脖颈上! 他们仿佛都是没有名字、没有自我的杀戮机器,各自为政,听从命令。 鲜血飞溅在脸上,伴随着那个人的惨叫,沧渊踹了他一脚,元人立即跌下去砸倒了几个人,背后却忽然扫过刀风! 燥血在战斗的状态下燃起来了……
第六十一章 滚! 进攻从黎明到黄昏,两方杀得不可开交,死伤无数。 元人的尸体堆在长城下,填起了低土,固宁军的伤员也横亘在长城后,天渐渐黑了…… 这只是第一战,他们守得很艰难。虽然守住了,情势却并不乐观。 夜色到来前,可汗下了撤退的命令。随着元人像潮水一样退去,城墙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沧渊肩头被砍伤了,燥血未消,拼命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他跟在普通士兵的队伍里,准备回到城墙后方接受医治,眼前糊满了血,疲惫地走动着…… 忽然,一只手从侧方伸出,猛地将他拽出了队伍! 沧渊的剑是自己的佩剑,剑身上有一道红线陷在血槽里,和固宁军统一的长剑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会被认出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拉他的人正是樊启,一脸严肃地说:“你怎么会混在守城兵里?!” “我来随军……”沧渊从他仓惶的面色上看了出来,义父已经知道了。 樊启着急道:“你的笔呢?纸呢?文书什么时候要上城墙了?你把将军气到了!” 沧渊“嘶”了一声,樊启拉着他朝后方营地走,扯动了肩头的伤口。 血已经没有流了,燥血状态下自愈能力也比较强,但战甲被砍破的地方依然狰狞,樊启又放开了手。 樊百户长有些焦灼地说:“沧渊啊……你好歹也算将军府的少爷,这样贸然跑到危险的地方。编你入队的旗长、百户长,再到城门领,都要被问罪。你把我们害惨了……” 沧渊停了下来,低头道:“是我自己穿着战甲混进去的,和别人无关。” “你跟将军说去吧!”樊启把他带到主帐前,“我去找个军医过来。” “不用,我待会儿自己去排队。”沧渊摇了摇头,“不碍事的。”尭鳐 …… “不碍什么事?!!” 一道洪亮的声音从主帐里传出,寒冷如同冰封,带着严厉的呵责感。 沧渊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走进去才发现王爷不在,只有义父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包扎虎口,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 沧晗将军身穿鎏金战甲,衬得他体型也高大几分,面具放在一边,上面同样染着血。 此刻的他丝毫不像一个慈父,一身可怖的杀伐气,总是微勾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不怒自威。 沧渊没有解释,还没走到他近旁,就双膝跪下了。 他忍着肩头的伤,沉闷地喊道:“爹,我来了。” “我自然知道你来了,还知道你好生威风。混在守城卫兵里,杀了五十四个鞑靼人!”沧晗将军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眼睛瞪在沧渊肩头的伤口上,叙述道。 他这个义子身形高大、体格健壮,战斗起来和别的士兵截然不同。 在燥血状态下,沧渊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感受不到多少疼痛,把攀爬城墙的元人都杀出了一道缺口! 若不是这样,他们也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沧晗在瞭望塔看见他身影的时候都快气疯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他不让沧渊接触兵权,不让他入军,就是想他一生平安,不必参与到血腥杀戮中来。 沧渊垂下眼睑,跪着说:“爹,我错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厉害,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有乌藏血统就所向披靡?!”沧晗的声调蓦的拔高,人也站起来走到沧渊面前, “你看看死在城墙下的那些元人,哪一个不是悍猛的鞑靼汉子?不是以一当百的猛士?!” “他们和你没有区别,都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混到步兵里的时候想没想过你还有个爹?!” 沧渊想解释,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他无法出列,没机会向旁人解释他的身份。又确实凭着一腔热血想杀敌,想为守卫长城做出贡献,所以就去了。 他没想那么多,甚至在忙碌中没有想到左扶光。血统里自带着战斗和嗜血的渴望,后来他在杀戮中什么都忘了…… 肩头受伤以后,他才有点后怕。 如果自己被巨石砸中,被碾得面目全非。义父在看见他尸体的时候会怎么想?他确实过于鲁莽了。 “沧渊。”沧晗沉声续道,“你自小懂事通理,从不让我多操心。长大后怎么如此不知轻重,去逞这种匹夫之勇?” 沧渊抬起头来,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义父。 如果今天只是认错,答应了他只好好呆在后方做个文书,将来便不能食言再踏战场。 他想了须臾,然后对上沧晗的目光:“从明天开始,我会尽分内之责完成记载工作。但此战以后,我想辞去讲官一职,请爹……允许我入军!” “你说什么?”沧晗仿佛站不稳,难以置信地问道。 沧渊定定道:“雅州未安,扶光将来承袭爵位和封地,必然面临内忧外患。我想——” 话音未落,沧晗还戴着伤的手猛地挥了下来,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沧渊只觉得脸颊和嘴角爆开恐怖的疼痛,这和左扶光的耳光完全是两码事。这一下打得他头脑嗡鸣,耳朵都几乎失聪了一瞬间。 义父从来没有打过他,从来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怎么就触怒了对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选择会得到严厉的拒绝。 沧晗眸底尽是怒色,猛地揪起沧渊的衣襟,瞠目欲裂:“我上回和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吗?!” “不是……”沧渊再一次没能说完话,沧晗已经把他朝主帐内拖去。 那里面是将军休息的地方,和外面隔着一道长屏风,更加隐蔽。 沧晗虎口的伤崩裂了,血液从白纱布里浸出来。他愤怒到了极点,一把将沧渊攘在地毯上,逼压过来,问道: “是不是左扶光让你这样做的,是不是他要你这么对我说?!” 沧渊慌忙解释道:“不是,他甚至从未暗示过。是我自己!”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一个侍卫朗声喊道:“王爷驾到——” 固宁王撩着衣摆走进主帐里,见沧晗不在,便在外面和声问道:“将明,你伤着了没有?” 他话语里是满满的关切,沧渊赶紧正了正衣冠,以为义父会有礼有度地迎出去。 没料到,沧晗眼眶里拉满了血丝,忽然对着外面的王爷爆吼道:“滚——”
第六十二章 你何尝知道我是困兽! 那一刹那,沧晗整个人在沧渊眼里的形象都被颠覆了! 他印象中的义父是个爱笑的人、理智的人,而且虽是王爷结拜兄弟,品级却在下,怎能对王爷这样说话? 左方遒的声音果然有点不悦,却没敢走进来,开口道:“将明,你还生我气啊?” “你出去。”沧晗咬着牙关,一字一顿说道,“末将,恭送王爷!” 固宁王呆了须臾,不一会儿,脚步声还真远去了。 经过这么一遭,沧渊完全懵了。怔怔地望着失态的义父,便见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许久才恢复正常。 “对不起,方才打你了。”沧晗缓声致歉,紧接着就说,“不管是不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许你辞掉讲官之职。” “可爹不能保护我一辈子!”沧渊仰头说道,“肖思光是镇北王最疼爱的儿子,他也一样在沙场历练,为什么我不可以?” “这不一样!”沧晗大声反驳道,“北境军权政权一统,他既是世子也是镇北军首领。不论他如何抛头颅洒热血,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他们肖家。” 他蹲了下来,蹲在沧渊面前,找寻他的眼神:“而你呢?你为了左扶光,值得吗?你就只为了左扶光!” 沧渊仍旧是不懂的:“爹不也为了王爷……” “我们能一样吗?你要走我的老路吗?!你连我的路都走不上!!!”沧晗咄咄逼人地说, “皇上怕就怕我们的下一代依旧如此紧密相连,他不会承认你的,你当不了主将。” “你的未来会毁了,你要和一个朝廷封下来的将军斗智斗勇,要么失去实权,要么被落实一个抗命、叛乱的名号,哪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况且。”他看着沧渊的模样续道,“你还是一个乌藏人,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中原人,是我儿子。但别人不会那么想,固宁军不可能让一个乌藏人来领导,哪怕是一个旗,都绝无可能!” 沧渊这才发现,义父腰侧有伤,是绑着一个护腰的。他蹲身的时候扶住了,面含隐痛,在前线确实很危险。 “可是……左扶光……” 沧晗摇了摇沧渊:“管不了了,我不想管了老子还让自己的儿子管他儿子。沧渊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初被带出乌藏,就是因为王爷看中你的血统,想把你培养成扶光的死侍?” “你成了我的儿子,我看着你笑、看着你哭,伴着你长大。我渐渐明白你是一个鲜活的、独立的人,你不该成为为保护一个人而存在的工具,你能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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