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就是……要吃很多很多苦。做一些……不想做的事。知道不想知道的事。” “师兄——我、我——我不想长大了……” 苏春了忽而像七岁时第一次掉牙那样哭了起来,正在变得宽阔的,少年的薄肩耸动着瑟缩起来,仿佛要将自己整个蜷缩进谁的怀抱——不管是谁的,师兄的,师父的……那个人的。 “你是个好孩子。春了。就是心太软了。” 心太软了。是谁还这样说过他来着? “我下不去手,师兄!” 李殷痴痴望着,苏春了想起,那是下山的方向。他去抓李殷的手,李殷的手放在石桌上,冷得像饮冰池的池水。 “你若下不去手……”李殷仿佛叹惋一般,呼出一口长气,“何况是……你该杀了他的,春了。” “这不公平!师兄!师兄你做不到的,便要我来做么!” 李殷沉默不语。 朝霞终于完全散去了,一线天光洒下来,照得他眯起了眼睛。 “你该杀了他的。该杀了他。” 他喃喃了一句,不知道心痛欲死的少年已经佝偻着脊背跌跌撞撞地走出八角亭,从璞园离开。他只是自顾自地望着下山的方向。那密室、那囚笼,原来关住的不是图罗遮。 “若不杀了他……” 他浑身一颤,一颗露珠顺着他眼角的泪痣缓缓划下来,坠在他自己的衣袍上。他摸了摸那颗泪痣,倏尔想起,泪痣之说,原本就只是昔日少年的玩笑话罢了。 ---- 打上一些番外补丁。pia!
第二十章 商队 捺挪女神低垂眉目,似喜似悲,不喜不悲。 越行至西北边陲,阿摩神的教祠便越多。 图罗遮和应独舸两个人一路北上,一月有余,就过了河西,再多半月,就到高昌。路上遇到一些小的供奉香火的教祠,图罗遮便停下来,拜上一拜——阿摩教传到中原,倒从善如流地简化了一些仪式,明明是拜阿摩神,上的却是中原的香,权当心意到了。 他母亲笃信的,是捺挪女神一支。她生来便有胡天的血脉,修习千面馔魔秘法,可窥捺挪女神千面中的一面,即慈母面,此面从不造像,亦不供奉,因着捺挪有了人间的代言人,不必再委身偶像。她自此便做了苏对沙那的万民之母。 经过几番和玉腰李殷的纠缠,图罗遮心中也犯嘀咕。自从他走火入魔功力全失,唯有那次和玉腰媾和才恢复;这两三个月,和李殷也没少做……如何现在还毫无动静呢”?千面馔魔秘法似乎比他想得难以掌控得多。母亲去了多年,如今真要找人问,全天下也无人知晓了。 拜过捺挪,图罗遮翻身上马。 上一回拜捺挪,饮豪麻汁的时候,还是几个月前,现今想起,竟然恍如隔世。他心头一动,不知玉腰身在何处——想必是如李殷所说的,给金世安关起来了。他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还想蜜官儿干什么呢?横竖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罢了。 他买了一匹新马,虽说用的是应独舸的钱,可也没手软,选了一匹十足的好马。两个人的脚程由是快了许多。西北边陲,街边小店的幡子上都写着婆罗钵文,长条和点点在一块勾勾画画,仿佛什么神秘的符咒。 “再走三日,过了关口,就是高昌了。” 应独舸手头一把数不清的假官文,口中一条黑能说成白的舌头,叫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边陲。两个人一会儿是出来倒腾生意的表兄弟,一会儿是出来游方的武林弟子,几乎看不出破绽。 应独舸坐在马上,吟鞭一指,遥遥指向远方的望不尽的黄土。 “我已做好了官文,到时咱们跟着商队,一块儿到对面去。” 图罗遮的长相在边陲的商队中并不稀奇,在此地的商队多是从关外而来,或往关外而去,不少番邦人来做生意,有时也做汉人打扮。不知道应独舸许了人什么好处,过了今晚,他们第二日就能和一个商队出关。 玉门关,当日图罗遮曾落败假死的地方。 如今再要行过此地,不可说没有几分萧索之感。当日他与李殷在此一战,声彻武林,如今想来,却恍如隔世一般。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图罗遮信马由缰,让那马正在关口打转,“武林中都是如何说的?” “你是说你和李殷那一战?自然是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你们这一战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打了三天三夜才见分晓;当然啦,也有的说,魔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过几炷香喝盏茶的工夫,就败啦。” 任性妄为、叱咤风云不过六载,如今竟然只能在他人口中听自己的故事。 “不过说来,我倒很好奇。你是因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断云双璧’不做,要去杀自己师父的?” “好奇?你自己去杀一个师父看看就知道了。” “不巧,我师父走得早。” 两个人斗了一番嘴,找住店睡下不提。第二日清早,和商队在关口汇合。 * “咱们商队之前赔了不少,请不起正经镖局……但是我们统共没几箱货,就劳烦小哥多费心,多费心。” “好说好说。” 商队的头儿留个大胡子,对着应独舸赔笑脸。 “敢情你说的和商队一块走,是给人走镖。” 图罗遮冷笑一声。 “这有什么的?”应独舸收了大胡子塞给他的几块碎银子,在手里随便掂了掂,“走南闯北,少不得要找路子赚点钱。不然你这身衣服,这匹马,都哪里来的?”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图罗遮功力尽失,丹田里一点影儿都摸不着,三丈远多,缀在商队后头,偶尔瞥见应独舸的后脑勺。这商队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做体面生意的——前两车运的说是苏州锦缎,邛窑瓷器,后两车就有得看了——两个木头削成的大笼子,里面三三两两地塞着人,打眼一扫,大约能有十来个人。全都是女人,高鼻深目,看来像是番邦人。 “这年头奴隶生意不好做吧?”应独舸走在前边,和大胡子并着辔头,随口问道。 “可不是么,从曹国买了几个女奴隶,到了苏州,人家说不认这个手续。只好寻思到高昌脱手算了。” 图罗遮垂眸望去,那笼子里的女奴全都给打了药,有的昏昏沉沉的,有的对着空气流着口水傻笑。 “这几年,奴隶还要挑血统哩!都说波斯的奴隶能歌善舞,呸!他们也买不起啊!在我这里挑挑拣拣的,说都傻了。我看是他们穷傻了。” 看过官文,出了玉门关,风沙越见得大了。从玉门关出来,到高昌,须得五日的脚程。这条路商队们都走惯了,就风餐露宿几个晚上,不费钱,第二日还能起来继续赶路。 大胡子并应独舸和图罗遮三个人一块儿,先生了火,商队在另一头收拾帐篷。 “一出玉门关,这气候就不一样啦——你瞧,太阳一落下去,沙漠里的这个风唷,刮得刀子似的。” “以前没来过,倒不知道气候这么恶劣。我们是沾大叔的光咯。” 应独舸脸上现出甜笑,很周到似的把水囊里的水分给大胡子。 “不过,那边笼子里那些奴隶,不必管么?” 两个木笼子,不知道是怕着火还是压根不关心,离两丛火堆最远,女奴们都衣不蔽体,胳膊叠着胳膊,大腿缠着大腿,凑在一块儿打哆嗦。 “呸。”大胡子往火堆里啐了一口,“一堆赔钱货,早就砸手里了。能卖的卖了,死了也亏不到哪儿去。” “嗳——别生气,别生气。做生意哪有不亏的。” 应独舸随手用树枝拨了拨火,火光映在少年人的眼中,显得他的双眼亮得摄人,反而显出极致的冷。 “你也是曹国人吧。” 一天都没搭话的图罗遮一开口,似乎把大胡子吓了一跳。 “是啊。讨生活不容易,两地奔波……现在还赔得这个熊样。” 翻来覆去,不过是“做生意时好时坏”“今年一定财源广进”的片汤话安慰一番,图罗遮问完这句,再懒得开口。三个人没熄火堆,一是怕冷,二是防狼,就这么和衣倒下,凑活一夜。
第二十一章 夜火 应独舸是被夜里的风声吵醒的。 他孤身在外,睡得从来就浅,何况全商队几十号人之中,武功最高强的如今只有他一个。 他坐起身,身旁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剩下一堆燃烧殆尽的余烬,还尚温热。而本应该就睡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不见了。 四野之中静得骇人,偶尔有风声一阵一阵地呼啸,伴随着笼中女奴们睡梦中含混不清的低语。他站起身,走过火堆的余烬,向白日发现的一处水源走去。 不过几十丈路,他走过去,见一小片池水被月光照得微亮,摇动的波光之中,盛着一颗破碎的月亮。 水池正中有一人。水刚好浸到他劲瘦的腰际,卷曲的黑色长发顺着脊背海藻一般流淌,直到被池水吞没。 “应少侠也想下来洗洗?” 那人甫一开腔,一阵风恰好经过,吹得应独舸打了一个冷颤。 “这么冷的夜,魔头,你也不怕害风寒?” 他低头看去,只见那身用了他荷包里一半银子的衣裳随意堆在岸边一块石头处,不禁嘬了嘬牙花子。 图罗遮缓缓转过身来,不知为何,明明泡在冷水之中,脸膛却红彤彤的,沁着冷冰冰的水雾。应独舸看见他赤裸的前胸,肌肉饱满,皮肤光润,如同山林中什么野兽猛虎成了精怪,冷冷地摄人。 他从水中缓缓走过来,水面上划出淡淡的波纹,在他身后漾开。图罗遮浑身赤裸,从水中缓步踏出,纵使丹田之内空空如也,每一步也走得极稳。月光如同锦缎,铺陈在他水光淋漓的皮肉之上,仿佛此处的苍天于他颇有偏爱,赐予他矫健无匹的身姿和湛然有光的金瞳。 应独舸的黑眼珠一错不错地望着他,图罗遮就这么样向他走来,毫无遮掩和忸怩。他甚至看到图罗遮腿间和他一样的那个东西,他再没见过别人的,无从对比,只知道分量不轻。 他的喉结缓缓滑动了一下。 “今夜很热。” 图罗遮哂笑一声,眉眼也水淋淋似的,声音很低,微哑,看起来确实很热。 他开始当着应独舸的面穿衣服。里衣穿上之后有些潮意,他不在乎。又披上外裳。 “回去吧。” 应独舸忽然说,然后转过身,闷头走在前面。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回营地,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虽然说很热,但图罗遮照旧摸了两块石头,将火堆重新燃了起来。两个人对着火堆坐着,居然都没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你师父叫什么,怎么死的。” 应独舸给他噎了一下,随手用树枝拨了拨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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