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寄这次头都不抬,闷着头点了点头。 “阿寄,”苏和婉实在看不下去,又问,“你到底担忧什么?告诉我,不要总是闷闷不乐的,看得我心里也难受。” 苏枕寄慢吞吞地抬起脸,看了她好半天,才说:“我不知道——我娘不在了,你也要走,在这里我再也没有认识的人了。” 苏和婉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脸颊,说道:“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来找你,我不会食言的。” 她想了想,说:“今天我们去灵泉寺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寺外有一座小山丘,山脚下有个凉亭。” 苏枕寄回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苏和婉露出笑意,说道:“最多三年,我一定来看你,就在那里,三年后的今天——今天是腊月初三,三年后的腊月初三,你一定会见到我。” 苏枕寄勉强和她笑了笑,定下了这个约定。但他却在心里默默地想:三年,有三十六个月份,要一千多天呢。
第十五章 历练 第二天一早他们再次到了灵泉寺,寺庙建在山顶,需要登上千级石阶方能抵达。今日天色阴沉,狂风乱作,寺门前连洒扫的僧人都没有,门前的高大槐树只剩枯枝,远远望去一片萧条。 两人站在风中,衣袖鼓动,只听见几声枭鸟的尖鸣,苏和婉向四遭看去,苏枕寄还没看出什么门道,便听苏和婉清亮的嗓音中带着笑意,说道:“空禅师父,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相见?是因为你的徒弟没有带拜师礼吗?” 忽闻一声洪亮的铜钟声,苏枕寄情不自禁地一耸肩膀,耳内都嗡嗡作响。 “阿弥陀佛,我何时说要收徒了?这位女施主好生无礼。”这声音也如沉磬,让听者一时不知说话的人到底来自何方。 苏和婉笑了声,说道:“我要把孩子托付给你,你却连面都不肯见,让我怎么放心,让赤毒花怎么放心?” 她说到“赤毒花”时语气稍沉,面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那未露面的人朗声笑了几声,说道:“生什么气?你姐姐可没你这么不好说话。” 苏枕寄听到这话反而恍惚了一下,毕竟他娘亲在他心里一直是不苟言笑的,实在有些难以想象自己娘亲好声好气地温声说话该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却只能记起她最后满面血污的模样。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苏和婉推了一下:“师父来了,还不去拜见。” 苏枕寄这才看见寺门前站了一个和尚——若让他但从这身叫花子般的打扮去判断些什么,他只能认为这是个不讲究的光头。 那和尚打量了他一圈,看他似懂非懂地上前拜见,也不叫他起来,抱着手看向苏和婉:“你真舍得把他给我?” 苏和婉说:“不舍得,但是我没有别人能托付了。” 那和尚笑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既然决定了,女施主就请回吧,不要随意来见他,好好的男儿郎,怎么养的像个小姑娘。” 苏和婉说:“像姑娘怎么样,也比像你这种灰头土脸的叫花子强。” “可惜你把他送给叫花子了,他也得变成个小叫花子。” “你敢!旁的也就罢了,你敢让他像你一样灰头土脸,我饶不了你。” 那和尚哈哈大笑,稍稍一伸手,苏枕寄尚未感觉到他的触碰,人却已经站直了。他下意识回头去看苏和婉,此时冬风猎猎,卷起遍地黄沙,苏枕寄觉得自己与她隔了很远,见她神色凄然,心内也不由得悲伤。 刚刚自己磕了头,叫了师父,此时站在自己的师父身边,他只能抬眼看看这个刚认识的脏和尚,希望他能发话,让自己过去说两句话。 但是那和尚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说道:“徒弟我收下了,女施主便就此别过吧。” 苏枕寄下意识地想转头,却感觉到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加了力气,和尚说道:“今天师父我还包你吃顿饭,从明天开始,想吃饭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但是这话苏枕寄没太听得进去,他此时更多沉浸在恍惚的不安中,听到这话也只想大不了吃点苦头,赚顿饭钱有什么大不了的。 脏和尚把他带进了寺内的禅房中,苏枕寄以为可以在这里休息片刻,但是和尚没有离开,盯着他鼓鼓囊囊的包袱,笑说:“带了什么东西?” 苏枕寄想起临行前苏和婉说:“不要告诉他我给了你银钱,你自己留好。” 那和尚虽然衣着破烂,蓬头垢面,但是身形高大,此时站在他面前,还是给他一种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于是苏枕寄慢吞吞地打开了包袱,说:“衣服……还有婉姨给我做的飞刀。” 和尚捏起一只小巧精致的春燕形飞刀,在手中把玩片刻,说道:“适合倒是适合,只怕你用得不好。” 苏枕寄有些迟缓地看他,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毕竟自己这个刚认的师父还未曾见过自己用飞刀。 和尚大概看出他的心中所想,叹了声:“赤毒花这么精明的人,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呆成这样?” 他说完随手一翻,就把那个没多少钱的钱袋子也翻了出来,放在手中掂了掂,说:“你吃饭要靠自己的本事,钱是不能留着的。” 苏枕寄压根没来得及辩驳,这个脏和尚转瞬就没了人影。 第二天一早,苏枕寄被小沙弥敲门叫起来,此时天边连一丝熹光都未曾出现。这些天舟车劳顿,苏枕寄本就觉得疲惫不堪,如今仍是睡眼朦胧。 小沙弥向他合掌道:“空禅师父说了,你并非佛门弟子,早课就不必与我们一起,但有别的功课要做。” 苏枕寄手腕脚腕处各绑上了一个沙袋,连走路都有些艰难。他还没明白要干什么,那个小沙弥转身就跃上了对面的屋顶,遥遥道:“辰时之前追上我。若是过了时辰,就没有早饭吃了。” 说罢那小沙弥纵身一跃,只见他身形极快,几乎是转瞬间便看不见人影了。 见此情景,苏枕寄知道自己的轻功必然不如他,更何况身上还加了重量。此时他拙手笨脚地追上去,才恍然明白昨日空禅所说之话的意思。 这一天苏枕寄都在东跑西跑,饭是一口也没吃上,胳膊腿都酸痛无比,手腕脚腕处已被沉重的沙袋磨得疼痛难忍,但他却一刻也不能停下。直到暮色降临,还真的一口饭也不给吃,他这才发现这和尚来真的,心内有些怀念自己那个还没捂热的钱袋子。 灵泉寺建在灵泉山顶,但是那个小沙弥这一天将他引到了距离灵泉山不下二十里地的地界,且不说没饭可吃,跑了一天现在恨不得能直接就地瘫下。 但还没席地坐上一会儿,那个神出鬼没的小沙弥又出现了:“今晚亥时前务必赶回寺中,不然会挨罚的。” “等……”苏枕寄抬起来的手很悲伤地摇了摇,都没来得及多问一句,那个小和尚又消失了。 苏枕寄脱力地就地躺下,自言自语道:“亥时……还有两个时辰,累死我也跑不回去啊……” Hela 冬夜寒风更为凛冽,苏枕寄仰躺着被冷风刮了会儿脸,实在觉得饥寒难忍,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去讨点吃的。他已经想了很多次要偷偷把绑在身上的重物扔掉,但是莫名有些害怕那个笑眯眯的脏和尚,也就只敢想了想。 所幸不远处便有灯火光亮,苏枕寄觉得自己此刻必定是狼狈不堪,艰难地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准备找户人家学学和尚们化缘。 不过他想是这么想,几次想敲门又犹犹豫豫地放下了,他不知道自己那个师父允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也不知道那个轻功极好的和尚师兄会不会仍在暗处盯着。 他就这么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敲门,觉得还不如早点回去,也不知道错过时辰还要被罚什么。 想着他正要离开,门却自己打开了,僵在原地的苏枕寄和一个小孩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小孩看了他一会儿,立刻冲回去大喊:“娘亲!有个叫花子!” 苏枕寄:“等……我不是……” 他念此想起苏和婉临走时还说不要变成小叫花子,结果才一天的功夫就真成叫花子了。 但那个小孩很快就去而复返,手里捧着木碗,碗里装满了热腾腾的饺子,递给他,说:“你吃吧,只有素饺子。” 苏枕寄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在唤月岛的小摊上吃的馄饨,有些出神,好半天才说了声谢谢,但他还没接过来,眼前就有个人影一闪,劈手夺走了。 小孩也被吓得一愣,反应过来立刻往屋里奔去,火急火燎地喊了一嗓子:“娘亲!有贼!” 苏枕寄转过身就看见刚刚消失的小沙弥,右手托着木碗,左手背在身后,在五步外站得稳稳当当。 “我……” 不等他解释,沙弥便开口道:“你忘记师父说了什么?” 苏枕寄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快,说:“这是人家给的,不是我要的。” 沙弥看了眼碗中的饺子,将碗向他递去,说:“请你还回去。” 苏枕寄有些被抓包的羞愧感,此时又被逼迫着,很不情愿地伸手去接,心内更觉不服,骤然收回了手,说:“这碗不是我接的,为什么要我去还?” 沙弥却并没有与他争论,只是点了点头,说:“希望你还记得亥时要回到寺中,师父在等你。” 苏枕寄被支使了一天,一身疲劳,本身就带着怒怨,但是那沙弥的反应却让他的反击变得毫无用处,弄得他更是心气不顺。 “等等,”苏枕寄见他又要走,问道,“从这里到寺中,你要多久?” 沙弥看向他,说:“半个时辰。” 苏枕寄惊讶了片刻,见沙弥还没走,反而回过身问他:“你还有不到两个时辰,能不能赶回?” “两个时辰……”苏枕寄抬了抬手,给他看自己手腕上的沙袋,说,“这个东西我能拿下来吗?” 沙弥说道:“不过是些沙袋,耽误不了什么功夫。你若连这个都拿不动,往后还要用铁坨来做功课,那时你要怎么办?” 苏枕寄垂首想了想,胸中的闷气似乎消散了许多,许久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说:“我会尽量赶回去的。”
第十六章 欲归 苏枕寄披星戴月地赶回灵泉寺时早已过了亥时,连子时的更鼓都不知道敲了第几回。今夜月色明亮,高高挂于中天之上,透过皎洁的月色,苏枕寄看见八风不动地站在寺门前等待他的和尚师兄。 见此情景,苏枕寄有些羞愧,此时的羞愧与刚刚的羞愧又有些不同。他这会儿迈步都有些艰难,仍然强打精神挺直了腰背,走到他师兄面前老老实实行了礼,说:“师兄。” 这个小和尚名叫晦明,只比他大两岁,却比他高大许多,肩背也较同龄人宽阔。麻布制成的僧衣穿得一丝不苟,此时站在寺门前一动不动,倒像是一尊威严的佛像。
96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