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馆的孔郎中很好收买,毕竟在他妻儿的性命面前,阮青洲又算得了什么。我听闻阮青洲身旁那宦官很是机灵,便让人往酸枣仁上撒了白沫先行试探,后来那宦官果真将药包送回了药馆,却不知正合我意。有异的酸枣仁全数调换过后,孔郎中便会告诉他,此物捣碎入药更好,他是谨慎,自然会盯着药童捣药、打包,却不知捣臼中早已加了碾成粉末的朱砂,往后每日三次,必随汤药进入阮青洲口中,但这还不够!你一定想不到,用朱砂制香,经火点燃所释出的香气有多阴毒,你猜,阮青洲被囚进牢狱的那段时日,嗅进了多少,朱砂碾碎了成倍掺入汤药,他又服下了多少。” 段世书说得兴奋,紧盯着段绪言渐沉渐冷的一双眼笑起来:“听过吗,丹砂,味甘微寒,安定神明,则精气自固。独用多用,令人呆闷。若经伏火及一切烹炼,则毒等砒、硇,服之必毙。” 最后几字刻意放慢,段世书阴恻恻地笑着,脖颈猛被掐紧,狠狠抵向牢柱,一时无法呼吸。 已是极怒,段绪言臂上青筋暴起,指间扼得愈紧愈重,有意捏碎手中脖颈。 段世书濒临窒息,生出几阵挣扎,至额角筋脉凸显,双瞳都已布满血丝,逐渐失神,狱吏再不敢袖手旁观,急忙上前劝解,可方一近身,却是猝不及防就被抽去了腰间匕首。 铮声一亮,寒光刹那闪过,直穿腕部,痛意猛然袭来,段世书惨叫出声,右腕呈弯折状被死死钉在地面。 段绪言转刀绞动血肉,指缝血腥已是黏腻,却听那阵哀嚎随即变作阵阵大笑。 段世书癫狂地看着他:“丹砂入火,则烈毒能杀人!段绪言!你救不了他,一切都晚了!都晚了!” 晚了。 周问坐在榻侧缓缓摇首,抬眸对上阮青洲的苍白病容,欲言又止,竟道不出一个字。 苦药弥漫,阮青洲躺在微弱烛光里,更显清羸,他哑声开口:“这副身子如何,我理当也能明了,周郎中但说无妨。” 周问扶膝叹道:“朱砂有小毒,虽可入药但不宜多服,更不能以火煅之,世子曾多次多量服用,又被迫吸进肺腑,如今世子体内积毒甚多,此前还只是昏乏灼痛,今日呕血便是伤及了脏器,已是……已是难以转圜了。” 夜雨不止,狂风大作时吹入廊下,淋透了斜晃的灯盏,屋外,被冷雨浸透的身影停在门前已久,怔然至手脚僵硬,指尖欲扶上门板,又滞在半空紧紧蜷起,衣摆水珠淌落不止,砸了地面,蓄成水凼。 “世子今夜还有一道汤药需服用,我先去配药。”周问起身拉门,抬首便是惊愕。 “王爷……” 眼睫轻颤,阮青洲藏起染血的袖口,却见被面也沾了片褐红,苦味再遮不过血气,他欲灭灯,终究作罢。 至四下无声,一道水迹自门边漫至床榻,断续风干,余下斑驳,段绪言在床帏外停了很久,始终没有上前。 烛光极弱,帷幔经风吹动,已将半副身躯掩起,阮青洲的身躯犹若虚幻的影,像存在于一场未醒的梦中。 “过来吗?”阮青洲动了身子,掌心轻将被面揭起一角。 段绪言默然走向窗侧,伸手接雨洗着血腥,却是无意接来落枫,指尖一时紧攥,久久不松。 秋意渐浓,枫也将雨染红,阮青洲靠躺榻上,隔窗静望夜中枫树的轮廓,数不清究竟有几张被雨打落,疲累至阖眸时,眼眸处却落来一点冰凉。 擦干后的落枫火红如血,盖起眼眸,却如当年冬夜遮眼的一朵纸花,渐自鼻梁滑落。 阮青洲抬手接起,唇上蓦地一热,在接来亲吻时竟似被冷雨浸染那般,退缩又颤抖。 像是已经感知到了分别,唇舌自碾磨变作吮咬,带着沉重的喘息和湿意,阮青洲在他的寸寸掠夺里低微地哽咽出声。 衣上染的血腥太过明晰,段绪言退离片刻,湿冷遍及周身,如同深入骨髓那般,抹泪的指节已剧烈地颤抖起来。 喉间忽而被泪噎住,段绪言失了声,埋首伏在阮青洲的脖颈处哽咽不止,一身傲骨已被拆解得七零八落。 夜间风吹雨打,枫叶也自指间掉落,坠地终将枯成碎屑。阮青洲细嗅雨味,抬手将他拢进袖下,听着潇潇雨声,阖眸再未言说。 —— 翌日,段绪言动用私刑一说传遍关州,再到皇后室族耳中时便引来场轩然大波。段世书被废了右腕,因而六部合力声讨段绪言,力求段承重罚。 可谁人却都没料到段承向来严酷,竟又心软,只责令段绪言禁足府中,再又自他手中收回关州大半事权,似也想就此作罢。 眼下已近冬日,转眼段承便在关州待了数月,御驾回宫之期一提上日程,牢狱便也着手备起了将段世书押送回宫的事宜。 皇后是后宫主位,六部中皇后亲族仍掌大权,段世书迟迟未能落实反叛之罪,一旦回宫,便极有可能在皇后亲族的帮衬下东山再起。 段绪言也知道,毕竟对于段承而言,即便他与段家血脉相连,在南望八年的这段经历也始终会是两人间的芥蒂,段承对他再满意再欣赏也绝对抵不过和段世书朝夕相处三十年的父子情。 他是废了段世书的手,但还不够。 如今回宫之日将近,段绪言白日伴在阮青洲身侧寸步不离,夜间便一人静坐书房沉思,却始终心乱如麻,惶惶不可终日。 你救不了他! 一句诅咒似鬼魅阴魂不散,在梦中便是尖利的嘶喊,几下惊醒过后,段绪言锤着欲裂的头,得而复失的惊悸便会油然而生,似连怀抱和挽留都是徒然。 他不能睡。 段绪言不知这样过了几个日夜,白日阮青洲用手背轻蹭他的下颌,肌肤总被新出的胡茬剐得发痒发疼。 阮青洲不说,仅如安抚那般抬袖将他罩起,轻搂进怀。 清苦的药味已成了阮青洲的味道,其中带些似是与生俱来的桃香,总像还在春日里一般,段绪言嗅见便生倦意,他埋头蹭过衣衫,强行醒着神。 阮青洲轻顺着他的背:“甚儿回来了吗?” 段绪言说:“他应许过我的,待他们回了皇城,必然就能回来了。” 未及多日,段绪言眉头便已留了道浅痕,阮青洲伸指替他舒平,忽又忍不住咳喘,拾帕捂了嘴角,避开了身。 腥气很快漫了鼻腔,阮青洲立时下榻,掌心紧将血帕捂起,正想出门却被搂腰紧紧环住。 亲吻缓缓落在额角,段绪言拦腰将他抱起,轻放床榻,用指轻拭面上血点,转头便自面盆边取来净帕沉入水中。 拧帕,擦拭,段绪言极其耐心地替他打理狼藉,神色平静若水,却在四目相对时泄了一丝端倪。 “我去叫周问。”段绪言接来血帕,转身行出房门,几步忽而慢下,将将迈下阶时,膝头却如剧痛那般软了一阵。 他顿足于原地,手中血帕湿冷,血色像被印在掌心。仿佛什么也一并碎裂在了那处,五指再不敢攥紧,只在一阵风吹过后,段绪言再又嗅见那股血腥,无力蜷下身去。 高挺的身躯蜷在风里,热泪无声而落,埋进掌心。 —— 段绪言回时已无半点弱态,待周问看诊之后,至榻侧对阮青洲浅浅一笑,便扯来大氅将人拢起。 “去晒太阳。”段绪言替他着袜穿鞋,两人到院中小走几步,停在了水榭上方。 四方竹帘未垂,高挂时视野开阔,远望便能见到中庭一片空地。段绪言自后围抱着他,道:“冬日我就往那处栽种桃树,待明年春日一到,便能见花开满庭了。到时你陪我,好不好?” 阮青洲只回之一笑,左腕刺青正被那人牢牢握在掌心摩挲。段绪言每每带他看向中庭时便会这么说,似想凭着等待花开的这个念想便能让他从这个春日,再续到下个春日,直到往后的无数个春日。 阮青洲重诺,方不敢轻许,可段绪言等不到回应,就会一遍遍地问他。 “好不好?”段绪言又问一遍,被阮青洲踮脚轻轻撞了撞头。 “这里晒不到太阳。”阮青洲假装嗔怪,与他轻笑,便往别处走去,可走得多了又已乏累,没转几圈两人便也回了屋。 汤药恰巧送来,还正泛着热气,阮青洲低头嗅见,蹙眉一笑:“好苦。” 阮青洲的身子每况愈下,周问自然加了剂量,段绪言只能哄他喝下。 阮青洲却说:“我以为你会说陪我。” 因这一语示弱似的哄骗,段绪言喝下了阮青洲有意让周问配的安神药,不过多时便躺在阮青洲身侧犯了困。 掌心在背后轻拍,渐轻渐慢,段绪言想起阮青洲的右手似也有了些起色,偶尔也能试着轻抬…… 他沉着双眼,无知无觉地念着阮青洲,已在熟知的气味中放缓呼吸,软了神思,再被轻按后背,搂进怀中。 ---- “丹砂,味甘微寒……服之必毙”“丹砂入火,则烈毒能杀人”出自《本经逢原》、《本草经疏》、《本草从新》 第108章 诛心 雨停了。 一点星火燃起,似见何处熏香袅袅,几片冰雪沁湿眼眸,段绪言在梦中身归白茫桃林,忽听钟声敲响,骤然回首时,竟在雪中白了头。 月白宽袍穿过风雪而来,驻足时枝上霜花坠向伞面,刹那绽开,阮青洲带伞遮过他头顶,如初见时那般。 段绪言微怔,伸指抚上,半晌不离。 梦中面色也似从前,润如白玉,阮青洲仰头看来:“你说,人生若回初见时,你我还会相识吗?” 指腹瞬时停滞,段绪言静止良久,忽而笑了一笑,眸色却愈加黯淡,沉如死水。 不要相识了。 全是厄运和遗憾的话,不如不要相识了。 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呼之欲出,但段绪言始终不愿说出口。 除却风动,四下无声,阮青洲却如听见那般,缓缓笑起来。 “人生有憾,是常事,”阮青洲伸掌过去,抚面轻托他的脸颊,“我们不求圆满。” 声渐飘渺,满庭桃树皆是空枝,段绪言朝着愈渐虚无的身影几步走去,伞面忽而坠地滚落,继而落雪便朝双眼覆来。 抓空的十指接满了冰凉,他抹面而笑,笑至泪流。 阮青洲,阮青洲…… 他在至痛的呜咽中醒来,手间一摸却已抓空,心头忽坠,睁眼再次确认身旁无人后,段绪言猛然清醒,起身四望,几步寻到门外时却与赶来的周管事迎面碰上。 “王爷!” 周管事慌忙止步,被扶肩一把拽直了身子。 “青洲呢?”段绪言问。 周管事一脸急相,应道:“御驾回宫之日将近,刑部今日至牢狱接办珘王一案,却有歹人趁时潜入大牢将小公子掳走了,布政司递来消息后铁风侍卫便先带人到牢狱去了,可待铁风侍卫一走,歹人却拖着小公子到了府外,世子他,世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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