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收农税一经提出,便得朝中乃至各地多数官员的认同,再想这些年南望商贸繁荣,或是大半官绅图到了经商之利,才这般迫切地要将赋税的重压推给农户。再有官绅商贾勾结,税使征管不力,致使征收商税遭到了层层阻碍,如此,上下权责不清,才能使税银更容易纳入官员的私囊,又或是紧握在商贾手中不放。 想到此处,阮青洲已是蹙了眉:“国公或是在说……官商。” 谢存奕缓缓颔首:“商税征管的缺漏早已暴露无遗,却能遗留至今,殿下定会觉得荒谬绝伦,却也正是早先监察失责所致的无可奈何。错过了整改的良机,如今若想彻查官商勾结,便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改换官员又将影响朝政稳定,不能一蹴而就。南望地域辽阔,人才辈出,单是选任官员便要耗时甚久,如何保证这期间的财资供应,又如何担保新官上任定能不负所望,这些问题亦不比征税难解。” 阮青洲说:“错便是错,政道有错,举用有错,又如何能让无辜平民承担苦果?青洲不忘国公教导,仍记得‘达则兼善天下’,而此时却要引得民心不壹,事序不类,官职不则,我又怎能劝服自己视而不见?” “殿下所学,乃是为政者为官者不可遗弃之初衷,但时局多变,政序亦然,相较之下,绝对的济民惠民也便成了难以触达的空想。” 谢存奕摇首轻叹,伸袖替他拂去膝下一点水渍,道:“为君为臣,非是权位在手便可直情径行,如今朝野上下连收敛身心都难以为之,如何来谈兼济天下?可肃风正气也非是一朝一夕便能促成之事,如今关州危情当前,臣等唯能做的,便只有尽力应对,先保住一方百姓。国库难以维持,筹款筹粮便要依靠钟鸣鼎食的官吏和商贾,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若不想耽搁赈济之事,便要先满足蠹虫的贪欲,而国库亏空,尤为吃紧,那旁北朔屈辱多年,早已虎视眈眈,为防关州再次生变,朝廷却供养不起兵马,农税也不得不增了。” —— 段绪言今日没跟在阮青洲身侧。刘客从约他于御花园相见,他去时雨落得正急。 叠石岩洞下,听得雨声急坠,刘客从盘着手中核桃,说道:“司礼监遭大理寺及锦衣卫彻查过后,纠出私授银钱、滥用职权者数名,巧的是,这些人里头还有两年前负责你净身事宜的宦官,如今皆已下狱杖毙。” 刘客从转头看向他:“九伶啊,督主送的这份礼,可还有诚意?” 段绪言笑了笑:“不愧是在春蒐会上助晟王一举夺魁的功臣,督主办事,向来博人欢心。” 刘客从也笑:“不敢当,严公公可休要捧杀我啊。” “实话实说罢了,”段绪言不咸不淡地看向雨中,“伙同御马监暗算暻王,又想给阮青洲安排一场香艳春宫,要他手足相残、白日宣淫,只可惜棋差一着,不过也不算满盘皆输。” 刘客从说:“那可是梁奉的意思,我仰人鼻息,也是迫不得已才会听他吩咐办事,可话说回来,所幸那件事办得不算漂亮,不若今日你我如何平心静气地在此对谈?” 听雨听得烦躁,段绪言沉下声来:“迫不得已还是甘心情愿,不都是督主自己说了算,有些话督主不必说给我听,听了,我也未必会信。你我究竟是敌是友,便等同于朝令夕改,若非能在梁奉身上沾得些共有的利益,恐怕第一个要将阮青洲拖下储位的就是你,而我,也早便死在督主刀下了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刘客从说,“我不过是对事不对人,至少在对付梁奉一事上,我与东宫算得上是同舟共济,虽说难言在别的事上会否敌对,但只要你想入我麾下,我也当欣然接纳。” 段绪言面色始终冷淡,不再同他绕弯:“那都是后话了,不过说到梁奉,你都有意将雨仁观推至风口浪尖了,还愁他在里面私藏的税银不够定罪的吗,多此一举寻我做什么?” “如今就算在雨仁观掘地三尺,你们也寻不见一锭银子,信吗?”刘客从冷笑一声,“梁奉既有这个胆让皇帝下令彻查,就证明他不怕被查,再说,贪污税银算什么,我要的是他罪无可恕,死有余辜。” “狠心呐刘督主,”段绪言说,“那不妨再说说,罪无可恕的罪,是什么罪?” “有些话即使不挑明了说,你迟早也会明白,”刘客从笑说,“既然都掘出了高仲景的空棺,想必你们已经在寻人了,阮青洲接下来想查什么,要查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我帮了你不少,你也该知恩图报才对,所以来日在御前揭发梁奉罪行的这个功劳,就是我向你索要的回报。” “回报,”段绪言轻笑,眸中冷冽,“那我要的可还不够,督主确定给得起吗?” —— 雨势不小,段绪言一路踩水,走回东宫时衣摆湿得发重。 只粗略地擦过湿发,段绪言净了双手,轻扯前襟嗅了嗅。今日不算与刘客从靠得近,香粉未曾沾身,再经一路雨淋,倒也只有湿雨的味道。 他理好衣襟,到了书房,却不叩门,只隔窗远观里侧的身影。靴边湿水淌了一地,他迎风背靠窗台,只待一身凉意被风吹散。 屋内算珠轻碰,阮青洲抬袖落笔,对窗轻道了一声:“不进门吗?” 段绪言抿唇浅笑,垂首默然地蹭干鞋底,才合门上前。他绕过桌前,没挨着阮青洲,只坐在了一旁。 桌面的账本堆叠,段绪言随手翻了几页。 “今日不是去见谢国公吗,怎么回来就闷在书房对账?” 阮青洲手中停顿,应道:“对了两日的账目,眼看就要收尾了,没必要再拖,所幸免去必要的开支后,东宫还结余不少银钱,捐去赈济关州,也能缓些燃眉之急。” 没再多问,段绪言着手整理起桌面,空闲得久了,便也拾笔蘸墨,在旁写起字来。 阮青洲偶尔看去几眼,也不知他在写些什么,便收心专注着记账,直至看得双眼泛酸,他轻搁墨笔,才露出些乏,再一转头,却见段绪言正半靠在桌旁小睡,指间还夹着朵刚折成的纸花。 落雨不止,天也正凉,阮青洲伸手至段绪言面前探着风,还是起身合起了窗扉。 听窗外雨水敲打,更显寂静,阮青洲就要犯困,只揉了揉眉心便也直身端坐,翻开了最后几页账簿。 算珠拨得极轻,只顾着收敛动静,阮青洲提笔记账,浑然不知宽袖已沾来墨点,就要往纸上蹭去。 就听身旁传来轻响,阮青洲停了动作,段绪言不知何时醒来,已伸手接了那袖口。 掌心觉出湿凉,段绪言再想摸清,衣袖已自手中滑脱,他索性扶桌靠上前去,阮青洲也正当转过身来,险些就要与他碰了鼻。 段绪言垂眼看他,捻起那身湿袍,摩挲了几下。 “看来今日很是不高兴,原是淋着雨回来的?” 两身湿袍凉意不减,一近身,便各自露了端倪,阮青洲亦是打量起了面前那身半湿半干的衣裳。 “不算,”阮青洲应着,“只是觉得闷热,便在御花园听雨听得久了些,但也撑了伞。” “撑了伞吗?”段绪言单臂圈着人,手掌沿着腰线上下抚了几道,“摸着不像。” “嗯?”阮青洲顿了顿,伸指摸过他的湿衣,“那应当算是……被你蹭湿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 阮青洲放柔语气,轻声道:“案几上余了些姜汤,应当还热。” “嗯。” 段绪言应着,却依旧罩在他身前,安抚似的揉着他的后颈:“还有呢?” ---- “民心不壹,事序不类,官职不则。”出自《左传·昭公七年》 第52章 遮掩 “什么?”阮青洲侧望桌面,正想扶起掉落的墨笔,却被轻捏起下颌,转回了脸。 段绪言看着他,追问道:“是农税一事论不出结果,还是旁的什么人和事惹得你不快,却又不想说?” 阮青洲静了静,道:“倒也没有。只是发觉自己的政见与父帝和国公有了偏差,却难言其中的曲直是非,才会百思不解,可增税一事恐怕已是板上钉钉,再想也是徒劳了。” 身为储君,自会有不得过多干预政事的无奈,更遑论与为政者意见相左,也知阮青洲的郁结之处,段绪言坐地,伸臂将那腰身揽来,让他倾倒入怀。 “既然难言曲直是非,那便证实增税一举也非是并无可取之处,不算太糟。”段绪言轻轻摩挲着他的面颊,要他闭起眼来。 由他抚着,阮青洲安静下来,侧靠在他的肩头,半晌才问:“刘客从寻你说了什么?” 段绪言答:“还是梁奉。听他的意思,梁奉所犯的远不止私吞税银一罪,我猜测应当是与布防图的失窃脱不开干系,刘客从知道内情,但看样子也不打算交代,不过他和我提了条件,想在来日查明真相后,独揽揭举梁奉的功劳。” “梁奉一倒,刘客从最可能受到牵连,想要独善其身,必然要行大义灭亲之举,不过,独揽功劳这一说……”阮青洲轻笑,“鸟为食亡,他想这么做也算是在意料之中。” 两人静靠着对方,依偎之处捂出些热来,阮青洲动身透着气,仰头时却与段绪言对上了视线。 “难受了?”段绪言说,“回房更衣,还是我先带你去沐浴?” “沐浴吧。”阮青洲朝后挪了挪,就要起身时,又被段绪言握着腰身搂了回去。 “忘了什么?”段绪言说。 阮青洲没想出所以然:“忘了什么?” 段绪言捏高他的下巴,垂眸打量着:“你是被我蹭湿的吗?” 阮青洲失笑:“嗯,是挺冤枉,要我道歉吗?” “赔礼就好,我较真。”段绪言寻着借口凑近,目光落他唇上,明目张胆地用眼神索吻。 阮青洲被缠得紧,还是伸手按来他的后脑。一个浅吻,轻如点水,阮青洲抚他唇角,身子也才退离几寸,便被把住了后颈。 “够吗?”段绪言靠上前去,“不够吧。” 覆在后颈处的手指渐渐收紧,阮青洲被迫抬高了头,脖颈方才接来一点热息,颈侧就已被齿尖咬住了。 掌心自肌骨揉下,段绪言咬着他,再次揽近那腰身,听他疼得喘息加重,唇齿方才松开些许。 他保留着柔意蹭上阮青洲的唇角,可点水的触碰很快就变成贪婪的掠夺, 他狠狠将人抵向桌沿,撞得桌案倾斜。 阮青洲背靠桌沿,随着挪位的桌脚朝后倾倒,方才撑地稳住身子,又被扶颈吻住了唇。 雨也未停,再听廊下风过,窗扉轻响,阮青洲惊得微微一震,倏然起身直坐,却被扯臂搂了回去。腰腹骤然相贴,阮青洲一时仰高了脸,细长的脖颈便就这么暴露着,段绪言的眼中却是多了几分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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