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于青“啊”了声,别开眼睛,道:“……挺好的。” 陆云停笑了声,低声问他,“你也觉得好?” 江于青望了望他,瞳仁黑白分明,澄澈干净,“当然很好,少爷的婚事,自当有天地相贺,宾朋满座。” 陆云停心里虽有点儿奇怪,怎么是他的婚事,不应当是他们的婚事吗?可脑子里都是二人要成婚的事,江于青还等不及要嫁给他了,心里实在欢喜,便也没有多想。 于青69 江于青想,陆云停将来要娶妻,自己这个童养媳到时就要“功成身退”,和少爷之间除了恩情,主仆再无其他关系。 少爷娶亲,他以后怎么办呢? 江于青有点儿茫然,他刚到陆府时,夫人和老爷就说他是给少爷冲喜的,只管照顾少爷。这三年来,他一直绕着陆云停打转,二人朝夕相处,甚至同榻共眠,一时间想到陆云停不需要他了,他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也许……也许那时他已经高中了,读书人没有不想着高中的,江于青以前也想,可如今只消一念及陆云停娶妻,他竟觉得高中也不是什么喜事了。 他心里并不开心。 可陆云停不能真的娶他,大周虽不禁男子和男子通婚,可有点脸面的人,寻常情况下都不会娶一个男妻,那会招人耻笑的。江于青已非昨日懵懂小儿,他有今日,都是陆家给的,陆家对他有大恩,他不能让陆家蒙羞。 江于青长这么大,除了年少时被爹娘卖的那回,还从未这样低落过。这又和那时不一样,不知怎的,心中似乎分外难过。 当天晚上,他连饭都只吃了一小碗。 陆夫人发觉了,关切地问他,“可是今晚的饭菜不合胃口?” 江于青望着陆夫人,鼻尖有些发酸,夫人待他这样好,他到底在想什么?江于青对陆夫人笑笑,摇头道:“没有,是今日在茶社时糕点吃多了。” 江于青说这话时,陆云停瞧了他一眼,没有揭破他。 陆夫人放了心,笑道:“等晚些要是饿了,就让留春给你去厨房拿吃的,别饿着。” 江于青:“哎。” “谢谢夫人。” 陆夫人无奈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气。” 二人回了揽芳阁,陆云停抬手就去捏江于青肚子,口中道:“今天桌上可是有你最喜欢吃的醉鹅,就见你夹了两筷子。” 江于青张嘴刚想说话,陆云停瞥他一眼,道:“你今日在茶社吃了几口我不知道?” 哪知江于青听他说这话,心里愈发难受起来,像塞满了打湿的沉甸甸的棉絮,还有只手在胡乱地掐着,搅得里头怎么都不痛快。江于青小声叫道:“少爷……” 陆云停:“嗯?” 江于青想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可又不知怎么说起,又觉得不当说。陆云停和对他越好,他越是舍不得陆云停,心里甚至生出一个坏念头,要是陆云停永远需要他冲喜——这个念头一滋生江于青就吓了一大跳,惶恐地用力摇头,他怎么能这么想?!他该祈望着少爷一辈子平安才是,怎能这样恶毒地盼着少爷不好? 这太可怕了。 江于青突然凑过去咬了咬陆云停的嘴唇,又蹭他的脸颊,陆云停一怔,握住江于青的后颈,道:“做什么?” 江于青哼哼唧唧地不说,又去搂陆云停的脖子,陆云停被他亲昵的动作勾得心软,捏了捏他的脖子,也往他颊边落了个亲吻,低声道:“江于青,怎么突然这么粘人?” 江于青说:“少爷,你真好。” 陆云停道:“我好你今日才知道?” 江于青摇摇头,却又不说话了,陆云停有些奇怪,想看一看江于青,却被他搂住了,还不肯撒手。陆云停索性轻轻拍他的后背,道:“不高兴?” 江于青说:“我哪儿会不高兴?” 陆云停一听也笑了,说:“是,成天乐呵呵的小傻子。” 江于青道:“我才不是小傻子。” 陆云停道:“嗯,你是小文曲星。” 江于青沉默须臾,低声道:“少爷,我希望少爷一辈子都好好的。” 陆云停眉毛一挑,将他从自己怀里捉出来,道:“好好的,怎么说这话?” 江于青对上陆云停的眼睛,须臾,摇摇头,认真道:“就是想少爷好好的。” “少爷我好着呢,”陆云停捏捏他的腮帮子,道,“平白无故说这话……喜欢我呢?”他压低了最后几个字,带了点儿试探,又有些逗他的意思。 江于青却点头,坦诚道:“喜欢。” 陆云停耳朵微红,轻咳一声,心道喜欢就喜欢了,哪用得着这样挂在嘴边。可眼里的笑是藏不住的,若是有大尾巴,只怕要忍不住摇摇甩甩起来。 陆云停矜持道:“我就知你喜欢我。” 70 江于青这人心大,入睡前还惦记着陆云停要娶亲一事,抱着陆云停睡了一宿,第二天看着陆云停的睡颜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陆云停睡相好,睡着了那张脸没有半点攻击性,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江于青看了许久,心想陆云停就算要成亲也不会那么快,他还能和陆云停在一起好久呢。再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少爷真想娶妻,他拦不住,也不能拦。 江于青苦中作乐地想。 两天转眼就过去了,江于青又回了书院读书,陆云停为陆家生意忙碌。日子如流水,好像与过去的每一日没有什么不同,陆云停心中却在期待着自己的生辰。他自小多病,又是早早就知道自己活不过弱冠,心里自然是不喜欢过生辰的。每过一回生辰,好像就是一道催命符,仿佛能见自己哪一日就死了。 如今不一样。 陆云停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看着已与寻常人无异,他就跟着陆刀练练拳脚,虽看着还是清瘦,可眉宇间笼罩的病态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身体也日渐结实,他不会死在病榻上。 过了生辰,他便能毫无顾虑地琢磨和江于青的婚事了。 江洲内城河畔的浣衣娘子手中卖的莲蓬换了黄澄澄的甜柿,一场秋雨过后,凉意悄无生意浸润了整座凉洲城。 陆云停的生辰也来了。 冠礼冗长复杂,江于青早就向张夫子告了几日的假,他也有幸第一次真正见识了大周的贵族冠礼。江于青此前只在书中读过,饶是心中早有所准备,依旧忍不住咂舌。 为陆云停加冠的是江洲名士,大周颇有名气的大儒。说来为了请这大儒来为陆云停加冠还费了好一番波折,陆家虽是新贵,可到底是商贾,为人多清高,不愿和商户有多来往。这大儒虽不是古板之辈,可陆云停到底是放弃了读书一途,大儒自是不喜,后来还是陆家父子和江于青再三登门拜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请动那大儒。 请那大儒时,陆云停被拒之于门外的头一回便不想再请了,加冠谁不能给他加,非得上赶着去请?他看不上自己,自己还得热脸贴冷屁股? 江于青却没答应,加冠是人生大事,岂能将就?所幸江于青的老师张夫子和那大儒颇有几分私交。江于青请他代为引见,二人才得以见着那大儒,他们俱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言辞诚恳,又有张夫子在中间说和,大儒终于点了这个头。 陆云停生辰这一日是个好天气,天高云淡,鸿雁南飞。江于青也换上了盛装,站在陆老爷身后半步,抬头看着陆云停着冠服立于人前,在这繁复的冠礼间,恍惚间竟发现这三年来,不但他在长大,陆云停也在长大。 三年前的陆云停面色苍白,羸弱不堪,眉眼间都是不好相与的阴郁冷淡,三年后的陆云停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样,举手投足间都是矜贵从容,骄阳也似。 江于青望着,陆云停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起身间朝他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对,陆云停对他笑了起来。 大儒为陆云停取了表字——含章,取自“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之意。 陆云停拜过祖先,向陆老爷陆夫人行拜礼时,陆老爷眼睛微红,陆夫人却是险些忍不住落泪,泪珠子在眼里转了许久,想着这是好日子方没有失态,忙将陆云停扶了起来,连道了两声好。 陆云停行冠礼时,二人没说上话,直到夜深人静时,江于青和陆云停才寻得一点独处的时光。 彼时二人都已经沐浴,卸了繁冗累人的盛装,散着头发,每一寸筋骨都在浸润过热水之后懒散了下来。陆云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累。” 别说陆云停叫累了,江于青光看着都觉得累。他跪坐在一旁伸手替陆云停按着酸乏的手臂,肩膀脖颈,道:“我给少爷揉揉。” 陆云停哼哼唧唧了声,半闭着眼睛,江于青道:“今日来的人真多。” 今日陆家热闹,府内宾客如云,大半个江洲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有的人江于青见过,有的只闻其名,江于青虽姓江,也鲜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可陆家二老对他看重,他这几年又确有声名,外人对他倒也客客气气的。 陆云停与他随口搭着话,江于青手中有劲儿,力道拿捏得好,陆云停舒坦得眯起眼睛,有些昏昏欲睡,突然间又想起什么,翻过身来抓着江于青的手。江于青眨了眨眼睛,瞅着他,陆云停说:“今日是我生辰。” 江于青点头道:“对,少爷生辰。” 他晚间吃的长寿面还是江于青煮的呢。 陆夫人今日应酬女客也累了,煮长寿面这事便由江于青接了过去,他望面上卧了两个鸡蛋,那鸡蛋煎得漂亮,泛着油润润的光,一瞧就好吃。 陆云停轻哼了一声,江于青笑了,一只手撑在枕边,从里头翻出一个锦匣,递给陆云停说:“少爷,生辰快乐。” 陆云停这才满意,慢吞吞地坐起身,又理了理衣袖,将那锦匣打了开去,就见里头是一块莹润细腻的蓝绿独玉玉佩,上头雕着栩栩如生的鹤鹿同春图,很是精巧。 这玉差点儿掏光了江于青这三年的积蓄。 陆家每个月账上会单独给他和陆云停支一笔月银,这笔钱攒着,陆夫人又怕他拘谨委屈了自己,时不时地就给他塞钱,加之在书院考试名列前茅也有奖励,细细算下来,江于青也算个小富家翁了。 陆云停瞧了江于青一眼,怕是江于青自己都没察觉,他待人极好,自己有十分,便不吝全都给出去。当年江于青为了送他一方砚台不惜去抄书至深夜,今日这玉,怕是要将江于青这几年的家底都掏空了。 陆云停低声笑道:“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这份生辰礼,我很喜欢。” 江于青一听他喜欢,抿着嘴笑了起来,陆云停道:“给我戴上瞧瞧。” 江于青道:“现在?” 陆云停想了想,道:“明日吧,明日我要穿前些日子拿重锦做的那身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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