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将那些有不臣之心之人清理出朝堂后,徐京墨便说得上是呼风唤雨,就算是清流也总被他隐隐压着一头,但今年开始他的好运似是用到头了。自年初起,他便诸事不顺,甚至连政事上栽了跟头,饶是他不信神佛,也不得不再次思索起明净大师说的那场劫难来。 徐京墨将自己关在房中,捻着明净大师送的菩提手串,在房中抄了几日心经,这才慢慢将心态放缓了下来。待他冷静下来,再思索整件事时,愈发觉得皇帝的突然变卦应该跟季珩脱不了关系。 而向他辞行的陈鸿封更是佐证了他的猜想。 听到镇军将军递了帖子,徐京墨便叫人将陈鸿封带进徐府,如今西郡之事已成定局,他与陈鸿封也没有什么避嫌的必要了。 陈鸿封一进了徐府的书房便热出一身汗来,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内四角都燃着炭盆,又见徐京墨膝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狼毛毯子,难免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想当年,徐京墨可是能在北境冬日里,只穿一件薄袄便能与他们一起驰骋数日的少年郎,怎么如今…… 徐京墨见陈鸿封忧心忡忡的模样,大抵知道陈鸿封在想什么,便掀开了毯子朝陈鸿封走去。他两颊微陷,厚重冬衣也难掩他清癯的身型,菩提子与支离的腕骨碰撞在一起,发出琐碎的声响来。 陈鸿封想,这人大抵过得不怎么好,否则怎么竟消瘦至这种地步。 好在徐京墨精神头还是足的,他显出几分愧色道:“陈大哥,实在让你见笑了,我这副身子越来越不中用了。” “你还是要自己多保重。此次我以镇军将军的身份再回西疆,恐怕日后回京的日子就更少了,下一次你我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顿了一顿,才接着说:“这次是我无用,没能让陛下选择我,也辜负了你的厚望,实在是对你不住。” “与你没什么关系,大抵,陛下是在忌惮我。”徐京墨淡淡地垂下眼,不着痕迹地往炭盆旁挪了挪,“不过我有件事需问问陈大哥,最近你可有遇到季珩?” “季珩?……哦,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是在茶馆中见过他一次。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京墨状似无意地说道:“我只是怕他刁难你,毕竟你曾在信中写过,你拒绝了季将军的拉拢,我怕他对你不利。” “这倒没有。”陈鸿封挠了挠头,讪讪开口,“他只是跟我说起了你身边那位容音姑娘,好像在考虑婚嫁之事……” “原来如此。” 电光火石间,徐京墨就猜到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他拍了拍陈鸿封的肩膀,“陈大哥,多谢你告知,我想我已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另外,你走时恕我不能折柳相送了,我有件要紧事要办。” 徐京墨盘玩着菩提手串,脑子里却飞快地琢磨起来。 ………… 昨夜大风骤起,吹得窗子呜咽作响,今日季珩起了床向外一看,发现阴云密布,天幕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雪。 季珩早起后换了件厚袄,听手下禀告,说是今早陈将军已经离京,带着人马启程前往西疆了,此事算是尘埃落定了。他心情顿时变得不错,早饭都多用了半碗粥,等人都走了,他便叫人将信鸽拿来,亲手写了条密信绑在鸽子腿上,而后松手放飞它。 这只鸽子是季珩养来专飞春云楼的鸽子,它显然是有段时间没上工了,有些艰难地在空中扑腾了几下才想起路线,一路朝南飞去。 鸽子的去处是春云楼,密信则是带给鹤老板的,上面寥寥数语写道:陈鸿封已离京,西郡之事已解决。 春云楼,乃是现在上京排行第一的春楼,有着“春云一枕,百年忘忧”的盛名。它于五年前在上京迅速崛起,在三年前打败了原本上京第一楼的风雨楼,一跃成了上京最大的销金窟。 之所以春云楼能如此受人追捧,不仅在于楼中既可找女子也可选男子共欢,花样繁多且新鲜,而且它还相当的神秘,无论是谁进春云楼时都要在眼上蒙纱,由姑娘牵着前往厢房,极具私密性——据说还没人能将春云楼里面的构造记下来。 可以说到现在,春云楼依旧没有揭开它神秘的面纱,不过据说这春云楼中花样太多,听说还有不少西域来的物件,哄得去过春云楼的客人对其赞不绝口,念念不忘。 而春云楼的主人更是个谜,至今无人见过他的真颜、知晓他的真名,只听闻这人似乎姓鹤,大家便尊称一声鹤老板。 至于季珩如何认识鹤老板的呢,这还要从一年前这位鹤老板先遣人送了书信与他说起,鹤老板的意思是,愿意与他一同扳倒徐相,助陛下早日重掌大权。 季珩一开始也对这位鹤老板有所保留,但相处下来,他发现鹤老板善于制衡之术,又出手阔绰,无论是行事还是金钱都提供过不少帮助,于是也渐渐卸下心防,大多时候都愿按鹤老板的建议行事。 不过,就算他们已是这样的关系,季珩仍旧没有见过鹤老板的真颜,两人一直是以书信往来。季珩有时候也会好奇,这位聪慧到能与徐京墨斗法的鹤老板到底是何许人物…… 鹤老板曾说过他是为了私怨,季珩猜测也许是丞相过去经手的某个案子中,牵扯到了这位鹤老板,也算是他自己惹祸上身了。 联络春云楼的事办完后,季珩正准备出门,不过他却没有走成——从徐府来了位黑衣侍卫,称徐相请季公子到府上一叙。 季珩立刻警觉起来,他与徐京墨之间哪有什么旧情,又有什么好聊的? 这无疑是一场鸿门宴,季珩不愿去,推辞道今日有急事,改日再去拜访,可那侍卫却拦在门口一动不动,冷着一张脸,摆明了今日这事由不得季珩拒绝。 万般无奈之下,季珩只来得及叫管家向宫中递个消息,便被这黑衣侍卫硬生生“请”走了。
第三十二章 ·惩戒 前往徐府的路上,这黯淡的天空静静地落了雪——这是今年的初雪。 一开始还只是几点零星的雪花,打在人肌肤上,很快就化作小水珠,而后竟是渐渐大了起来,不多时便纷纷扬扬,已有鹅毛之势。 随着马车的疾行,在车帘晃动之间,被风刮进来不少雪片,落在季珩的发间、颈间,冻得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心中也渐渐冷了下来。 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徐府前,季珩随着侍卫下了马车,一路向里走至内院,那侍卫便示意他停下,上前敲了敲门,低声道:“主子,人带到了。” 过了一会儿,门扉才从内慢慢打开,只见一个披着狐裘的男子缓缓踱步而出,他下半张脸都隐在蓬松洁白的狐毛领子里,只用一双琥珀般的眸子淡淡扫过季珩,而后抬了抬下下巴,露出那两片淡色薄唇来。 薄唇微启,却是毫不客气地责问道:“季珩,是谁教得你这般没规矩,见了本相,还不下跪请安?” 此时院中已积了一层薄雪,看不出地上原本的颜色,季珩咬着牙,看向那好整以暇站在檐下、半分风雪都未沾染的徐相,在他戏谑的目光中低下了身子,半跪在地上抱拳说道:“季珩见过丞相。” 徐京墨不满地“啧”了一声,朝一旁站着的阿盛挥了挥手,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你的规矩学得真是极差……阿盛,就你来教教他该如何行礼吧。” 阿盛得令,瞬时飞起一脚踹在季珩的腿弯处,季珩吃了痛,这回双膝是结结实实着了地,整个人向前跪倒,差点就扑在地上。 “唔呃……”季珩唇边溢出了痛吟。 徐京墨又抬头看了看这场大雪,愈发觉得这是瑞雪兆丰年之景,心情也不那么阴沉了。他再开口时,唇边飘出团团白雾,话却比雾气更寒上三分: “既然有人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那本相只能受累教教他了……不然总是觊觎着不是自己的东西,也怪惹人厌的。季珩,你便在此处慢慢学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学会了,什么时候再回去罢。” 说罢,徐京墨就转身回屋,连一个眼神都不肯再多分给季珩。他先是用温热水泡了泡手,而后坐到一个炭盆旁边,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桌子,侍立一旁的容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沏好一盏茉莉茶递到他手边。 徐京墨双手捧着热盏,连着饮下好几口,那微热的液体划过喉咙进了肚,让徐京墨浑身都跟着暖起来,不由舒服地舒出一口长气。 “还是我们小容音最熨帖,娶妻就该娶这般的解语花。”徐京墨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立即摇了摇头,“算了,男人有什么好的……一个个都是满嘴谎话,胸膛里连个真心都找不见,全是污水肠子,个个都是从里烂透的玩意。先前是我不好,你呀,还是别急着嫁人了。” “我什么时候急着嫁人了?之前不一直都是相爷自作主张要为我做媒吗?”容音掩嘴笑了两声,“而且,相爷不也是男子,这一通倒是把自己都骂进去了。” 徐京墨愣了愣,也跟着短促地笑了笑,他目光落在窗扉处,那处铺着厚厚的棉帘挡风,现下连最末端都打湿了,可见外头的风雪之凶猛。 “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善人……否则,这样的雪天里,也不会叫人在外头一直跪着了。”徐京墨玩味地勾起唇角,将最后一口茶喝尽,眉眼弯弯地同容音说笑,“容音,你要不要与我打个赌……就赌这季家娇惯惯了的小公子,能撑到几时求饶,如何?” 他这漫不经心的模样,像极了纨绔子弟在在赌坊中一掷千金,可他向来只上以人命为筹码的赌桌,手下开的都是生死角逐的赌局。 “我赌他熬不过三个时辰……你觉得呢?”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风雪未停,而外院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只能听见炭火时不时噼啪轻响一声。徐京墨已小憩片刻,他揉了揉眼睛,心道这季珩别的不说,将门之后的硬骨头倒是撑住了。 这般想着,他再度打开了门,只见院中已是积了极深的一层雪,一片银装素裹之景。而跪在院中那个身影,已也随着时间盖上一层寒凉的白,却仍笔挺地跪着,远远望去几乎要与院中景融为一体。 徐京墨缓步走向院内,他亲身踩在雪中,才知晓积雪已没过脚踝,几乎要盖到小腿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中立刻留下一串蜿蜒的脚印,直到黑色锦靴落在了季珩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眼季珩,见季珩的头发上已经盖了厚厚一层雪,下层被体温融成水的,又在这冰天雪地里迅速结成了冰,看起来季珩头上好似只浮着一层松软雪片。实则不然,那下面藏着的是一块块僵硬的冰碴,沉沉坠着,叫季珩脑子都被冰得麻木了。 只见季小公子一张脸已是褪净血色,比雪还白,活像个湿淋淋的鬼魂。徐京墨抬起脚,用靴尖挑起季珩的下巴,强迫季珩抬头看他,嗤笑道:“还活着?命倒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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