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色时分,北馆中。 因这次择婿大典要持续半个来月的时间,多国使臣并未留宿宫中,而是由鸿胪寺特设了许多旧宅供他们起居。专门提供给北燕使团居住的别院名为“北馆”,位于鸿胪寺旁的街道。 陆阔从来都不是个爱在宅院中停留的性子,不用往宫里去的空暇都会流连于独酌月和红栀楼一带,因此哪怕凌霄同陆阔同住北馆中,二人也并不常见面。 凌霄独坐案台前,借着还未全然散去的天光,写完了附在信函最后的“弟子凌霄跪禀”,轻轻吹了吹宣纸上的墨迹,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直到确认无疏漏之处后,他走到门前吹了声口哨。 一只雪白的信鸽飞来停靠在他肩头,凌霄将信函折成卷捆在他足间,信鸽便扑扇着翅膀,飞过院中的杏树,小小的身影融入了艳丽的晚霞中。 “凌霄师父很喜欢花?冬日里不开花,竟也要搬到室内养着。 凌霄眼神一凝。平日里哪怕是独居,他也习惯性地提起精神,从未放松警惕,但他竟丝毫没有意识到屋中何时多了一个人! 袖箭滑落到手边,他毫不迟疑回身便朝对方刺去,原本坐在屋内的黑木雕花圆椅上的人轻松闪过那一箭,以奇快的速度上前,劈手将箭夺过,一掌向凌霄劈来! 凌霄侧身闪过,不甘示弱地出拳,二人在小小一方室内激烈缠斗起来,一时间难分高下。 面前人分明面无表情,凌霄却从他一招一式中磅礴而出的锐气与凌厉中隐隐察觉到了对方的熊熊怒火。 可是为什么?他与面前人素不相识,为何会引得对方如此暴怒? 二人你来我往之间,那人有意无意地退到墙根,脚步趔趄下一步似乎就要将芍药花盆踢翻。凌霄的掌风忽定,失声道:“闪开!” 然而为时已晚。方才他射出的袖箭箭镞处已横在凌霄脖颈前,对方慢条斯理地摁住了他的肩膀,没什么感情地朝他问好: “你好啊,凌霄师父。” 凌霄自知感情用事,索性两眼一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人停顿片刻,哼笑一声:“我还没抛出条件,小师父就已经决意赴死,到底是真的对你国宗忠诚,还是……” 他顿了一顿,“早就生无可恋了?” “同你无关!”凌霄冷声道。 骆长寄将那箭镞靠得离他动脉处更近了些,慢慢道:“让我猜猜,是不是,同宫中那位嫣夫人有些干系呢?” 凌霄死气沉沉地抬眼,没立刻回答,只是问:“你又是何人?” 骆长寄道:“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既不是北燕的人,也不是南虞的人,我只为我想保护的人效忠。” 他一字一顿地:“而你们的存在,妨碍到了他。” 凌霄沉默。骆长寄从他背后走到他面前,手中箭镞却分毫未离,重复道:“我再问一遍。你和嫣夫人是什么关系?” 凌霄垂眸:“旧识罢了。” 骆长寄歪头:“南虞的国君会希望自己的宠妃同凌霄师父这样的英年才俊是旧识吗?” 凌霄不置可否:“同南虞皇帝无关。” 骆长寄啊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想不到凌霄师父年纪轻轻却俨然是个多情种,一边有嫣夫人这样的国色为旧识,一边又有花一般的姑娘陪伴在身旁……” 当他看见凌霄眼中霎那间堆积起来的复杂情绪以及厚重杀意时,骆长寄便晓得自己赌对了。 “别在我面前提她。”凌霄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不用打哑谜,直说便是。” 骆长寄道:“直说?好啊。 “这几日我都在观察北燕使团的一举一动。陆阔早有风流薄幸之名,可就连他在擂台打斗和舞姬献舞时都会选择前者,而凌霄师父却一直盯着献舞的舞姬出神,究竟是凌霄师父格外有爱美之心,还是……在找什么人?” 凌霄赤红着一双眼,就连脖颈间横着的箭镞也全然不顾,踉跄上前,颤声道:“你……你识得她?” 骆长寄往后退了一步,微笑着道:“我该识得谁?” 二人对峙片刻后,凌霄率先败下阵来,神色凄惶,哑声道:“倘使你真识得她,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骆长寄不动声色地问:“你们来南虞,究竟想要什么。” 凌霄抬眼看他,半晌后道:“督促琅安公主尽快同安澜君完婚。” 骆长寄冷笑一声,重复了一遍:“‘什么都可以答应’?” “凌霄师父,”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同朔郯大西王之间的勾当,那日格尔都带着加罗来挑衅,你们北燕使团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如果小师父当真还想同我合作,那烦请拿出些诚意来。” 凌霄闭了闭眼,苦笑了一声:“阁下倒真是神通广大。” 他挺直的脊背突然坍塌了下去,仿佛支撑着整个人最后的精神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北燕如今,朝局混乱,需要立刻出兵迎战。我们宗主向国君献言,希望借此机会同朔郯联姻,将琅安公主作为起点,日后北燕同朔郯连结商道。” 凌霄看向骆长寄,却发现对方竟毫无惊诧之色,有些诧异地:“阁下……早就知道此事了?” “不算是。”骆长寄面无表情地道,“若是北燕想同南虞结亲,早八百年就这么做了。五年前太子不过是提倡南北合并共生一体,就被陆欣寻了借口废黜,连带着骆家也一同遭了殃。这样的国君,又怎会在五年后突发奇想,将胞弟的独女封为公主来南虞结亲?想想都可笑。” 凌霄长吁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阁下需要我做什么呢?” 骆长寄熟练地露出了虚假的微笑:“不难。” 他将箭从凌霄脖颈间移开,随后凑到了凌霄近前,悄声道:“商家大公子往我府上塞了个小细作,想必早在我来寻小师父的路上,就已经同他通报了我前来北馆的消息。大约不出三日,商家大公子便会下帖邀阁下前去赴府上家宴,届时阁下只需接帖前去便可。” 他笑得更深:“简单吧?” 纪明则和田小思一人坐在马上,一人站在马车前,顶着暮色中凛冽的寒风等待着骆长寄。 纪明则原本以为,骆长寄会一脚踢开安澜君府大门长驱直入,没想到等骆长寄坐上马车后,神色依旧青白,口吻竟然保持了以往的冷静:“去北馆。” 届时纪明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着骆长寄的神情并没有再解释一遍的打算,这才挥鞭御马前行。 田小思蹲在地上,远远瞧着骆长寄从北馆的大门走出来,忙对纪明则道:“纪大哥,是阁主!” 纪明则忙从马上跃下迎上去,恭声道:“阁主。” 骆长寄嗯了一声,一边掀开轿前的布帘,一边吩咐道:“告诉莫寻和方竹,计划提前了,让方竹去把之前整理的东西送去魏希府上,他看了就知道该怎么做。” 纪明则忙应:“是。” 骆长寄静坐马车内,一手撑在窗棂边,田小思见他神色惨淡,小声问:“阁主,那个交代宗人府换鞭子的人……是商恪吗?” 纪明则暗叫不好,回身正打算给田小思使个眼色,让他别又朝阁主痛点又插一刀,谁知骆长寄竟然笑了。 他笑得近乎浑身颤抖,伏在膝上好半天没能直起腰来。 田小思怯怯地:“阁,阁主?” 骆长寄摆了摆手,敛起嘴角:“我真是没想到,商恪竟然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拿捏我,还想用这种手段来试探我的态度。” 他闲适地跷起腿,慢慢地道:“原本我只想,商恪的命,并不一定要捏在我手上,大不了就任他去了。 “可现在我反悔了。” 他褪下一直戴在手指上那枚古玉扳指,凝视了片刻后,缓缓攥进掌心。 田小思站在窗牖边,清晰地听见碎裂的玉石从掌中坠落,有如一场滔天的怒雨,顷刻从帘帐磅礴而出。 “就算我最后走不出葳陵,我也要商家父子死无葬身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wow,酷。 有一说一,跟这次比起来,48章骂茕孑派掌门就是一场心平气和的教导(嘎嘎)很难想象后面还有什么时候小念比这次更生气 第67章 当阮风疾听闻安澜君伤势颇重接连几日都不能下地时,他赶忙把手头的公务抛还给了兵部的裴谅,一路风驰电掣地赶至安澜君府,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了嵇阙卧房的木门: “衍之——” 被宗人府罚了五十荆鞭的安澜君,原本应该虚弱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安澜君,此时正同苏晏林面对面坐在案几旁。 阮风疾的目光停留在了嵇阙身上:一身皱皱巴巴的白色中衣,领口大敞着露出消瘦的锁骨,一只腿踩在椅上,另一只腿晃荡在凳脚边,撑着头目睹了阮将军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自己房中的全过程后安然自若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口齿不清地朝他招呼: “师兄,杵在门边做什么?进来。” 他虽行动自如,神态如常,但阮风疾又怎么可能不晓得荆鞭的厉害,皱眉看着他: “怎得不躺在床上?可有叫太医来看伤?早知道商家会背地里使这种手段,我当时就不该答应你用这种苦肉计!” 嵇阙无奈地应:“看了,说没什么大事,只是要修养几日,我在床上躺得骨头都要酥了,偶尔也让我在房中转悠转悠吧?” “你还转悠?你分明嘴唇都还是白的,脸色也这样难看!”阮风疾可没那么好糊弄,一针见血地道,“不行,我还是得吩咐他们去找九悠堂的大夫,给你搞些滋补的东西熬来炖汤——” “你别忙了,这些东西府中有的是,你且先坐吧。”嵇阙好不容易将急得满屋乱转的阮风疾摁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又弯腰去拿风炉上热着的茶壶。 阮风疾赶紧道:“慢着!你别动,我来!” 嵇阙没再推辞,阮风疾拎起壶看了半天,才迟疑地要往杯里倒,一旁沉默许久的苏晏林没忍住,提醒道:“先放茶叶。” “哦哦哦。”阮风疾从打开的罐子里头取出茶叶放进去,好一通操作弄得满头大汗才搞出三杯尚可入口的茶汤,临了还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这种风雅的玩意当真不适合我。” 苏晏林啜了一口茶后半晌没出声,将茶杯放到杯盏里:“确实,下次不必勉强。” “正好师兄来了,也省得我再发信给你。”嵇阙压根没动面前的茶汤,开口道,“若是我能成功从葳陵出发,在七日后顺利到达覃城,届时叱风营若浩浩荡荡地从国境边过去势必会引起注意,不如绕道东北方,这样尚有可能准时同我会合。” 阮风疾摆了摆手:“这都不是难事,但前提得是你这招数当真对嵇晔有用,否则的话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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