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硬。”嵇阙评价道,“若是真觉得我不像,当年又为何刚把人脑袋砸烂看到我就愿意跟我走了?” 骆长寄翻了翻眼睛:“我没有跟你走。” 他这可不是嘴硬,他将田瀚砸伤后把人拖去茅房后嵇阙连人影都没了,在他嘴里怎么就好像自己当场就同他私奔了似的? 嵇阙啧了一声,一手撑在案几上伏在骆长寄身旁,手中的狗尾巴草从骆长寄鼻尖一路滑到嘴唇,却看见骆长寄的眼神明显变了。 他的手也僵直在半空中,二人的眼神没来由地撞上,一种不可言说自眼神的交汇慢慢地从心头涌起。 应该如何形容呢,就好像看见一片桃花瓣从天而降缓缓落于掌心,又好像堤边的垂柳抚水时荡起的一小片涟漪。 意识回笼后,对这种细丝如发的暧昧十年如一日迟钝的嵇阙也终于感觉到了某种异样。他也说不好来源于何处,只觉得好像以自己同小念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应该这样做,好像超出了无形的界限,倒显得自己有些孟浪不知所谓。 嵇阙有些头疼,但还是在停滞片刻后起身,咳了一声后把眼神转移开,而斛阳的出现倒是救星一般帮他将话题也一道转移了:“主子,水烧好了。” 嵇阙忙对骆长寄道:“既然如此,你先去沐浴吧。” 骆长寄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先去吧,我…暂时不用。” 半刻钟后,嵇阙一个人躺在浴桶中闭目养神,身边盘旋着袅袅热气。 他心中正反复推敲着他同骆长寄如今的关系。骆长寄以惊人的速度抽条猛长,饶是他再如何厚脸皮也不好再以先生自居,但骆长寄面对自己时又似乎总保持着一段欲说还休的距离,这样的关系算是挚友吗? 他代入了一下苏晏林或者阮风疾用狗尾巴草搔自己鼻尖,下一刻便倒抽一口冷气闭上眼睛缓缓地等待不适感的消弭。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大约真是自己清心寡欲太久,才一有点连风吹草动都不算的动静都要怀疑是心动。 额发被手上沾的水蹭得湿透,支棱成一簇簇摇摇欲坠的弧形枝条,嵇阙正欲将乱发朝后拨去,忽闻门边有些轻微响动,他神色一凝,脱口而出:“谁?” 门外的人静了静,径直将门打开。浴桶和大门处仅仅隔了一道绘有海棠春睡的屏风,来人不紧不慢地往里走,又在屏风边上停下了脚步,声音分辨不出情绪: “你觉得我是谁。” 嵇阙从前在军中时就连在沐浴时也曾遭遇过刺客,因而神经时刻都绷紧,就连现在也没有改掉这个习惯。但这些却不好解释给骆长寄听。 他叹了口气,道:“你是我小祖宗。” 闻言对方似乎愣怔了片刻,嵇阙又问道:“有什么事吗?” 骆长寄定了定神,轻声道:“给你送浴巾和衣物。” “放在那儿吧。”嵇阙指了指披风旁的香几,骆长寄照做了,二人一时无话,不知是否都未曾从方才陡然变幻的氛围中缓过神来。 骆长寄突然开口了,说出口的话却出乎嵇阙意料:“你在独酌月里看到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屏风后面的人短暂停顿了下,随后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骆长寄没说话。 嵇阙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抬头望了一会儿房顶,轻声道:“我当时想,你终究还是来了。” 骆长寄猛地看向屏风的方向,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一气将屏风推开看看嵇阙此时的神情,而嵇阙却并未再为自己的话多做解释,他慢慢地道: “我知道,这个问题恐怕也是老掉牙了,但似乎每一代人都还是会回过头来思考,我们思考,是因为我们以为自己有选择。” 骆长寄对他的话似有所感,好像嵇阙下一句话呼之欲出。 果然,嵇阙坐在水中,用那样平和的声音问他:“小念,你可曾想过,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究竟何处是归处?” 骆长寄好像回到从前被嵇阙考问学业的时刻,区别却是嵇阙此刻的态度并非是像先生考问学生,而是好像面对多年未见的老友探问彼此的见解。 他道:“无论是在庙堂还是江湖,稍有不慎都会坠入泥淖。” 嵇阙点了点头:“是啊。天下之大,也是人的天下。不管走到何处,都时时猜忌人心。但江湖是磊落的,杀人偿命恩怨分明。庙堂上,为人臣子,勤天子而守朝堂,守的是一国命脉。倘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以一己私欲清君侧,便不再能被称之为快意恩仇,而是党同伐异。届时,若真到了路绝重围之时……”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等庸碌之辈,岂敢就此不管不顾,令百年江山归于尘土?” 【“你此前特地让他们从你手上讨到便宜,让嵇晔对你生出同情,难道只是因为你有大慈悲,见不得这些老匹夫中年早逝?”】 骆长寄想起了自己白日里对嵇阙咄咄逼人的质问,而此刻,嵇阙已经给出了他最为坦诚的回应。 但是骆长寄无法忍受嵇阙用那样落寞的语气称呼他自己为庸碌之徒。 嵇阙正欲伸手去将浴巾拿来,却见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扇屏风被骆长寄一把推开。 他还没反应过来,骆长寄便大步走上前,蹲在浴桶边,同嵇阙视线持平,轻声喊他:“嵇衍之。” 嵇阙眉梢微挑,偏头看向他。 “你先前说,不知我如何变成现在的模样,我说你若没走,我便不会是现在这般。 “那你呢?” 他注视着嵇阙的眼睛:“你是如何变成现在的模样的?” 嵇阙垂眸:“这很重要吗。” 骆长寄道:“这很重要。” 对我来说。 他见嵇阙不答,骆长寄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种更加直接的问法。 “嵇阙,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很痛苦?” 嵇阙似乎隐约动了一下嘴角,避重就轻地答:“痛苦与否,不都那样过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嵇阙的话某些节选于《哀江南赋》 第62章 翌日纪明则早早地来到了安澜君府门口,将一封来自商府的请帖递到了骆长寄手中。 骆长寄谢绝了嵇阙送他回府的邀请,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便钻进了马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纪明则对话: “什么时候送到的?” “回阁主,半个时辰前刚送到。” 骆长寄将那封信笺拆开,前半部分同昨日他收到的请帖内容大差不差,却在浏览到最后一段内容时眼神一凝: 【后花园外,有一方云汀景色丰美,若先生席间无事,恪可陪同先生游览一二。】 昨日他同嵇阙私下相约交谈的地方恰好就是后苑的云汀。 骆长寄并不认为商恪特意提到云汀是一个无心的巧合。 初见时虽四下无人,但在他同嵇阙说话时一边思考一边揣摩着嵇阙那时的心中所想,并未注意那时云汀附近是否有他人经过。 明知商恪在上一次同自己见面时便有些心生芥蒂,却仍旧一时情绪激荡而忘记观察是否有人跟踪,这是他的疏漏。 骆长寄闭了闭眼,想起昨夜嵇阙对自己的问题的回应,不自觉地便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 纪明则久久未听见骆长寄的回复,于是又唤了一声:“阁主?” 骆长寄回过神来,眼神微暗:“无事,直接往承恩楼去吧。” 嵇阙六年前是如何来到阆京,返回葳陵又发生了些什么,这些嵇阙讳莫如深,旁人也无从知晓的东西,单单依靠暗卫去查到底是不能成事。 既然嵇阙不肯告诉他,那也无妨,他亲自去查明便是。 商恪的坐席同昨日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昨日独自畅饮,今日却被几个轻纱曼舞的年轻女子团团簇拥着,他躺在其中一个的腿上,闭着眼睛任由对方给自己揉太阳穴。 几个姑娘要么贤惠地替他按腿,要么在一旁捏着娇娇的嗓音对他道:“商公子,您都躺在绿柔身上好久了,换我来吧,保证给公子按得舒舒服服的!” 另外两个也不甘寂寞,争先恐后地在商恪面前卖好: “还有我呢,公子说了我的手给他按得舒服!” “还有我!公子夸过我手好看!” “行了行了。”商恪懒洋洋地打断她们,但就骆长寄看来似乎并未有丝毫不悦,顺手就在凑得离他最近的姑娘鼻头上刮了一下:“扶我起来。” 几个姑娘七手八脚将他扶起来,商恪一手搭在了离他最近的姑娘的肩头,不经意间往边儿上一看,笑起来:“唷,骆先生来了?” 他别开身边的姑娘的搀扶朝骆长寄招手,骆长寄站在原地没动,只是道:“商公子若是现在没空,我便过会儿再来。” “啧!骆先生说得这是哪里话?”他转头呵斥了方才还暧昧地刮过鼻头的姑娘,“枉我疼你们那么久,结果现在带出来竟是没一个懂事的。骆先生都来了,你们还不知道伺候着?”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后眼珠子一转,目光在神色淡漠的骆长寄身上流连片刻,纷纷站起身来娇笑道:“哪儿能呢!既然是公子的朋友,我们姐妹几个自然不会怠慢了!” 几个姑娘扭身上前作势要去抱住骆长寄的胳膊,却被骆长寄不着痕迹地别开了手,径直找了块地方坐下,平静地朝商恪看去:“商公子这是何意?” 商恪见他全然无视了身边的莺莺燕燕,垂眸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拉长声音道:“骆——先——生,何必这么拘束呢?想必是先生久居山中,不太同女人相处,这可不行啊,男人先成家后立业,先生若是直到洞房花烛夜时还对新娘这般羞涩,怕是要被以后的夫人笑话吧?” 骆长寄不为所动,商恪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撇了撇嘴,对一旁姑娘吩咐道: “绿柔,今日我便将你给骆先生了,你好好伺候他,若是被他打发回来丢了我的人,我可不会在嬷嬷打死你的时候替你求情啊。” 绿柔诚惶诚恐地跪下,慌乱地给商恪和骆长寄连磕了好几个头。骆长寄半晌后笑了一声,道:“行啊,商公子的好意我便收下了。” 商恪满意地点头,催促道:“绿柔,还不过去?” 绿柔跪爬着钻到了骆长寄的身后,骆长寄没看她,只抄着手道:“现在商公子可以同我聊些正事了吗?” 商恪见他还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正经样,好笑地晃了晃脑袋,又道:“骆先生说吧。” “看商公子作态,似乎此次是彻底不打算插手琅安公主的亲事了?”骆长寄问道。 商恪摆了摆手:“商家如今不过是在翰林院和门下省任职,就算是我上去打赢了,多半呀,陆阔也会找借口推脱,这南虞和北燕多少年没结过亲,公主好不容易来一次,那不还得嫁个能助梁王登基的好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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