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君闷头在花苑中挖了半天土坑后,又折返去方才所在,没过多久又拎回来一捧树苗。 他蹲下身将那捧树苗认认真真地用土围起来后,又走远到檐廊下眯着眼确认那小树苗的位置,如此这般跑了两趟,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禁军们面面相觑,想不通为何种花种树这等小事还需要劳得他安澜君亲自动手。 就是这样一起子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是一月中唯一一次令面容沉静如佛子的安澜君露出了近乎柔软的笑容。 朝中消息已然铺天盖地,来同他们换班的弟兄们时不时也曾提起安澜君受冤一事,刑部尚书已经有好几日拒绝见人,可证此言非虚。 听到这个消息时,在安澜君府的城墙上蹲了一月的众人竟并没有感到如何惊讶。然而谈壑至今并未将他们召回,他们也不好擅自离岗,横竖安澜君也不赶人,他们便又在府上赖了几日。 翌日,偌大的安澜君府总算来了访客。只见回廊一前一后走来两个男子,一个他们倒是识得是常跟着安澜君跑前跑后的斛阳,另一个一身白袍曳地低着头看不清长相,约莫也是安澜君的护卫之一,他们只能将头扭到一边假装没看见。 二人踱至嵇阙院中时,那个白衫青年却莫名加快了脚步,甚至越过了斛阳,先一步推开了檐廊下的门,回头冷冷对斛阳说了句什么,便当着对方的面将门紧紧闭上了。 斛阳:“?” 院墙上的禁军:“?” 安澜君什么时候招了个如此有个性的护卫? * 骆长寄绷着脸,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嵇阙看。被重重监管多日早已习惯他人目光粘连在自己身上的安澜君,将眼神从书本上移到了他身上,二人一时无话。 在骆长寄看来,嵇阙衣着随意,并无憔悴之色,但总感觉他身形似乎又消瘦了些,就连他常穿的那件家常外衣都显得格外松垮低垂。 嵇阙看到他时还是愣了愣,但眼中并无讶然,只是轻声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五年前的骆长寄面对类似的提问回答不出内心的真实答案,五年后的骆长寄依旧无法鼓足勇气腆着脸说出那句“我想你了”。 他原本是并无立场对嵇阙说这些的。 骆长寄忍下波涛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方才去大理寺把最后的人证送了过去,顺道来看看你。” 他正在厚着脸皮说留下和硬气地转身就走之间纠结时,嵇阙倒是嗯了一声后先一步替他做出了选择:“来都来了,吃杯茶再走吧。” 嵇阙偏头看他:“我收了今年春昭亭山最好的一捧茶叶,给你煮点喝好不好。” 骆长寄哽了一下,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从他认识嵇阙起,嵇阙从没有正经八百地同他发过脾气或者吼过他,向来对他的言行比对别人多几分宽恕和纵容。 但他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他用这样小心温柔的方式珍重对待,好像他的存在对于嵇阙来说并不是无可厚非。 骆长寄本来并没有感到委屈,他也不觉得自己所经历的那点破事和回都的嵇阙要经受的风浪相比有什么可委屈的。但鼻头那股恼人的酸意偏偏就是如何都萦绕不去。 在嵇阙起身将一盏千峰翠色茶碗递到骆长寄面前时,他都站在原地发呆。嵇阙见他不应,正想唤他一声,却见骆长寄平视前方,嘴唇抿得死紧,就连两颊的肉都绷尖了一圈。 嵇阙哑然,匆忙将茶碗放下,凑近到骆长寄面前,不动声色地将他看了一圈,确认他并未有何处受伤后,他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骆长寄没答话,反而留给了嵇阙时间回忆了一遍自己扔给他的烂摊子,心头巨石不由得往上提了些,眼神也变得凝重了些,谨慎地问:“是谁?” 骆长寄听到最后的问题时倒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只哼地笑了一声,嘴角却一点也没勾起来,干巴巴地道: “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啊,嵇衍之。” 你不是连自己都可以当作筹码来算计吗?又何必作出这副在意我是否受伤的模样呢? 可他无法质疑嵇阙的决定,那也并非他可以随意置喙的事,嵇阙也并不会因为他的反对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你,你怎么会问。”他发觉喉头已然有些哽咽,竭力试图不出声地清一清嗓子,然而尝试失败,只得继续道,“你不心虚吗? “当初抛下我走的头也不回的是你,见了面假装不认识我的也是你,在温泉里同我说抱歉,转头拿个三岁小孩都不信的借口骗我留在抚川的还是你。 “到底是因你连自己都不在乎,所以我在你眼里更加微不足道,还是你觉得看我一次次相信你,被你耍着玩儿,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隔着万水千山和一段他暗自珍重却不敢回想的前缘,他无数次在睡不着觉的暗夜中睁着眼看屋顶,想说给嵇阙听的话千千万,有怨怼,有想念,但盘旋在他脑中的只是简单的一句。 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 如果你真的看待我像你看我时那样温柔,那样维护,那又为何会说不需要我呢? 那我又算什么呢?是你养的一只听话的小狗,一朵花,一株草,想到了便来看一眼,忘记了便不再搭理吗? 嵇阙久久地看着他,喉头滚了滚,垂眸似乎想去触碰骆长寄的手,骆长寄察觉到后将手往背后一躲,嵇阙这才用一种让他没办法拒绝的语气,放低姿态喊他:“念念。” 骆长寄立刻道:“别那么喊我。” 嵇阙充耳不闻,凑得离他极近,说:“我没有耍着你玩,也没有想不要你。 “五年前的事,是我欠你。” 骆长寄僵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再挣扎地脱开他的手。看着嵇阙对自己服软道歉,并不会令他感觉到快意,反而愈加难受了起来。 他抿了抿唇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时光倒流,你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他将头偏过去,哑声道:“也对,要是时光能倒流,你一定巴不得没在断桥头捡我,就放我自生自灭,肯定没有今日这些破事儿了。” 嵇阙一顿,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看向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一般。 他伸出手来,轻轻抹去了骆长寄脸上的水痕,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前半生做过许多错事,行过无数弯路,懊悔过,煎熬过,但却从未想过一了百了。 “收你为徒,教养你诗书武学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会有两章回忆杀,一章1万+,做好准备~ 第52章 一座繁荣的城池下,总有一些藏污纳垢的角落收容着城中的不速之客。 他们有的盘踞在桥洞中,当桥上的小摊贩们结束一天的生意,会将没卖出去又放不到次日的吃食扔与他们勉强果腹,若是赶不上好时候便只能饿肚子。精明些的也会蹲守在酒楼正店边儿上的小巷中,客人吃剩下的残羹冷炙虽说看着磕碜些,对他们来说已然是美餐一顿。 他们没有户籍,没有谋生的出路,有的甚至缺胳膊少腿。他们像繁华阆京见不得光的影子,横尸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也只能算是早日解脱。 大富人家与平民庶人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就好比阆京金华街边儿上顶好的地段上那些高门大院,在街边摆摊的小贩昨日还看着院门外几个漂亮小姐公子哥从金碧辉煌的马车上耀武扬威地走下,翌日便可能被官兵抄了府邸,漂亮的小姐沦为娼妓,风光的公子哥儿蹲在从前一掷千金的酒楼外,眼巴巴等着他们将剩饭剩菜扔出来。 世事无常,今日高门显贵,明日付诸东流,便是这么个道理。 北市还有一群流浪的乞儿,许是从小便出门讨生活,个个混得比成人还要鬼灵精怪。有的跟着扒手学了一身坑蒙拐骗的功夫,有的跟着脚夫跑前跑后混顿饭吃,有的专盯着豪门大户的马车,一驶到金华街的街口便瞅准了时机冲到马车前倒下碰瓷。 然而成功的机率不过十之一二,因为葳陵的乞儿就好比阴沟里的臭虫,哪怕真让人碾死了也无人在意。 骆长寄便是这群乞儿中的一个。 相比身边的同龄孩子学得老成世故油嘴滑舌,他从小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也不爱同其他的乞儿混在一起。 他独来独往不爱理人,还曾因为这个招来祸端,被捆在麻袋里扔到街角一顿好揍,理由是个头最大的孩子王认定了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心里头其实是看不起自己。 平常的孩子被打上一顿也就低头跟着一起混了,但骆长寄偏不。 他从地上爬起来,擦擦脸上的血,一拳便跟对方干了回去。 久而久之,他从金华街的街头一路打到街尾,把整条街的乞儿整治得服服帖帖。然而骆长寄对当他们的老大没有任何兴趣。他那时满心满眼地只想着怎么能不让自己饿死。 他年纪小,身子又瘦弱,脚夫压根不让他跟着一起搬货,嫌他没用,还骂他臭脸死鬼相,他当日便偷偷钻进了街边的首饰铺,仗着个子矮老板看不到自己,对着铜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温和的微笑。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笑。 三年一次的探花郎游街,整条官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姑娘们娇笑着将手中的鲜花瓜果扔向高头大马上的探花郎。 他站在街角,一身褴褛,手上还攥着捡来的半个菜包,冷漠地看着马背上光彩夺目的男人,心里头没有一点触动。 街边的人啧啧称奇说:“探花郎当真是温润如玉,令人见之忘俗啊!” 骆长寄不明白见之忘俗的意思,但单从字面上理解,他能够明白这位胸前带红花的男人就算只凭着一张脸也能让人喜欢接纳。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漆黑的眼睛死盯着对方脸上的笑容不放。他从小便很会观察人脸上千姿百态的神情,并不动声色地作出模仿。 他盯着铜镜,像脑海里反复来回的那样,嘴角翘起了一个自然的弧度。 可是虽然嘴巴在笑,他的眼睛却始终做不到像那个探花郎一样,闪烁着幸福而自得的笑意。 他的眼珠子很黑,看着人的时候直勾勾的,显得幽深却冷淡,哪怕让他自己看,也觉得不是容易引起别人同情的一双眼睛。 他反复练习了这个笑容后,跑到了金华街口的一家正店中,祈求掌柜的能将它留下来。一开始掌柜的压根不理睬他,只叫着跑堂赶人,然而骆长寄却格外坚持不懈。 他日日来,偶尔偷偷假装成跑堂替客人端茶送水,也在被掌柜提溜着送到后厨训话时跪在他面前抱着对方的袍角,不带任何情绪地喊,求你了。 掌柜的烦他不过,只能将他留下。他不记得自己的年纪,只记得抬头看掌柜时脖子格外酸乏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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