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想起一事,恍惚道:“原来他当年说‘倘若我还有’……” 清涵颔首道:“大约就是说,‘倘若我还有时间’吧。” 我对清涵抱拳道:“多谢道长告知……” 清涵道:“谢时洵阳寿已尽,他已然不是谢时洵了,他与谢时洵的一切无关,若是他执念回去,帝星再现,乃是天下大乱之兆,不但于自身无益,于你,于谢明澜都是极大的损害,如今谢明澜已然坐稳龙椅,他也就慢慢放下了。初来时那几年他可是依旧执念这江山社稷,可我筹谋十载费尽心血,为他逆天改命,无法袖手旁观,万幸……” 清涵笑了一下,道:“万幸他打不过我。” 我道:“玉和也对我说过,让我记得,我不是谢时舒了。” 清涵赞赏道:“还是你有悟性,拿得起,放得下。” 我幽幽道:“毕竟我是逃得一条狗命的乱臣贼子,和金尊玉贵的太子哥哥放下的东西可能不大一样。” 清涵打了个哈欠,道:“陪你熬了一夜,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走了两步,又顿住脚,对我道:“你知道这里离什么地方很近么?” 我一头雾水,道:“清涵道长,你可能忘了我是被蒙着眼绑来的。” 清涵道:“噢,难为你了,告诉你吧,这里离月亮泉很近——当年我把他从地宫偷运出来,待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他,天下之大想去哪里呀?他说‘月亮泉,想看看那里有多美,美到令他不愿回来’。” 过了几日,谢时洵着人唤我去见他的时候,我正在和阿宁喝酒。 阿宁是个很好的酒伴,因为他私下里,其实话挺多的。 闲聊间谈及他如何在幼年时被清涵所救,如何随这二人习得武艺文章,又是如何被他们重用,对外经营了百十来家商号更有恒安钱庄等,一切事宜皆由他对外出面等等等等,言辞中对清涵和谢时洵的态度无比恭敬忠诚,一脸为这两人万死不辞的模样。 他说完了自己,又在言语中对我诸多刺探,大约是不明白我这样落魄的人为何会与谢时洵缘故颇深,不过万幸他还太年轻,既然清涵对他说了我是贵客,他就信了。 我握着酒盏,半听不听地忖着心事。 我将压在心中的一件事翻来覆去细细考量了几轮,摆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问阿宁道:“前几天你绑我回来,对清涵复命时提到与我同行的那位大夫了么?” 阿宁道:“提到了,我们打听到温大夫是方圆十里的名医,又见他对你分外照顾的样子,主人叫我们多送些银两谢他,我趁夜将谢仪放置温氏医馆中了。” 我道:“就这?” 阿宁道:“这,哪里不周到么?” 我向椅背上靠去,露出微笑道:“没有,做得很好。” 他与我碰了盏,各自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他笑道:“主人想尝尝这逢春,谁知它太过凛冽辛辣,主人喝不惯便赏给我了,没想到绕了一大圈,还是给隋公子你这个卖酒人喝了。” 我望着盏中酒,道:“世间诸多事也大抵如此吧,绕了一大圈……还是……” 此刻有侍者来传,道是谢时洵唤我去见他。 我先是一怔,下意识揪起领口嗅了嗅,又抬袖嗅了嗅,紧张地问阿宁道:“我身上有酒气吗?” 阿宁幸灾乐祸道:“你我喝了三壶逢春,酒气浓得不行,万幸今日我不当值。” 我没空与他拌嘴,赶忙叫人引我去换了身衣服,又用茶水漱了口,才踌躇地来到谢时洵的书房外。 那侍者很感同身受似地冲我点了点头,进去通报,出了来,唤我一人进去。 我进去时,谢时洵正在那张宽大的案子后面端坐着。 他没有看书,没有写字,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做地看着我。 我顿时害怕起来。 少年时在东宫念书,他若是抽检我的功课,最怕他这样什么都不做,盯着我一句一句背。 平日赶上他有别的事忙就还好,虽说他无论做什么,我少背一个字他都能够察觉,但终归心理压力要比如此轻上很多。 倒也不是真的背不出来,就是面对他的视线时,我会较平日紧张几倍,明明之前倒背如流的也会开始卡顿起来,偏偏他又是严厉至极眼中不揉一粒沙子的,我停了一两次便是极限了,再有第三次,在谢时洵眼中便当真是找打了。 故而他今日这般,我…… 谢时洵凝视了我半晌,直看得我冷汗顺着鬓边淌了下来,才垂下目光,他将案上的一张空白纸笺推到我面前,又丢来一支笔摔在我面前,道:“既然你不想说,那便写,一炷香的时间,案子上写不完的,去地上写。” 我暗中叫苦,心想他这人还是这样不依不饶的,但又不敢违抗,只得不情不愿地取来毛笔,将右手袖口拽了拽,掩住伤势,双手抓着那根狼毫笔捻来捻去,一时间踌躇不已。 一炷香过的那样快,不等他说,我便自觉地捧起纸笺,绕到案侧,蹭到他的椅边缓缓跪坐下来,我挽起耳边的长发,将纸笺铺在地上,左手支着地,右手抓着笔抵在地上。 我不能拿起那支笔,因为一旦悬空执笔,它就会颤抖起来。 其实在韩家别苑时我也练了几天左手执笔,写是能写,也不算特别难看,只是他与我十年朝夕相对,从字迹到执笔的手,他一看便知。 我想来想去,觉得今日若是不照实说,怕是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原本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的,但幸好,今日我喝了酒。 那话怎么说来着,酒壮怂人胆,古人诚不欺吾。这样想着,我偷眼望向他。 谢时洵长得极好,就是太冷了些,我相信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都不会夸上一句相貌好,毕竟都被他的严厉性情吓得躲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心思,敢有心思评价他的品貌?最多也不过夸上一句,太子殿下庄重雅致,容止出众罢了。 我撑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渐渐蹭到他膝前,见他无甚反应,便将左手试探着轻轻放在他膝盖上,等了等,没有听到他的训斥,又把右手放了上去。 离他近了,他身上的药材般微苦冷香越发近了,我即害怕,却又格外感受到慰藉。 见他长眉一轩,似要发作,我连忙仰望着他道:“太子哥哥别打我!你看……” 我将右手手腕仰翻向他,一寸寸拉开袖口。 谢时洵向来深邃平静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讶色。 虽然只有一瞬。 我第一次敢直视着他道:“是逼宫那日,我兵败欲自刎,被陛下的金箭射穿了腕骨,也彻底断了手筋……我……我写不了字啦,也握不得剑了……” 谢时洵冰凉的指尖忽然抚上我的手腕,只这样轻轻一触,我便在那瞬间不自觉挺直了脊背,一阵酥麻之感从尾椎直冲上脖颈。 本是脱身之计,却不知为何在他一触之下,竟然还不要脸的为了谋反兵败一事委屈了起来。 我将右臂袖口拉得更开,那日谢明澜一顿马鞭,鞭痕遍布我的手臂,我道:“这里……也是被陛下打的……” 我又抓着他的手指触到我的眉间,仿佛是逼他细细抚上去,那日谢明澜一鞭打破了我的眉骨,当时血流不止,万幸那道伤疤正好隐在眉中,待愈合后也不怎么看得出来,只有用指腹抚上的时候才能摸到一丝伤痕。 谢时洵的眼底,终于似在更深更深的地方,骤起波澜。 他的手指忽然用力,按住我的眉间,冰冷道:“你所做下的弥天大罪,是被挑了手筋,被打一顿,骂一顿,便可以赎罪的么?你能辜负我的皆已负尽了,又来撒娇什么?!” 我枕上他的膝间,道:“太子哥哥从来不会因为一件事罚我两次……大错既已铸下,再怎样也无法弥补了,实在不行,不如直接杀了我吧……只是……”我叹息着掉下泪来,哽咽道:“那日的伤好疼啊……好疼……太子哥哥摸摸我……” 谢时洵的手按在我肩上,轻缓却足够坚定地推开了我。 我的心也渐渐坠落了下去,坠到了底,也就是一滩寂静了。 谢时洵道:“你饮了酒?” 我狼狈地放下袖口掩住伤处,垂着头点了点头。 谢时洵冷道:“那你本不必来,滚出去。” 我缓缓站起身,沉默地向门口走去,眼看只差一步就迈出那间书房。 我忽然停住了,心中不知转过多少言语,终是忍不住转身对他道:“太子哥哥,今日的我一无是处,你不愿看我一眼,我知道的,但……但是当年我读书习武,总有一处能看让太子哥哥看得入眼的地方吧?” 我想,哪怕是当年曾有过……也可以。 见谢时洵眼也不抬,我不死心地追问道:“哪怕是清涵道长给我断的命格,或是云姑娘一事你对我的愧疚,什么都可以……是不是……总有一处能让太子哥哥仔细看过我一眼的?” 室内不知寂静了多久。 谢时洵终于放下古籍,对我道:“我平生独独教养过你一人,心血覆尽。” 我恍然间怔了一怔,却见他一手拍在案上,厉声道:“然而便是不算谋逆的账,光是你这般自甘堕落纵人轻贱的模样,简直丢人现眼!换做以往,你早被我打死了!我上次叫你回去自省,你省出什么?” 我心想:上次谢明澜也问过我这句话,我回去就反了。 念及此,我有些不自在,又回想起之前被赌坊打手推倒在街上的狼狈模样,脸颊又发烫起来,懊悔地想被推一下倒不算怎样,只是怎么刚刚好就跌在他的马车前了…… 谢时舒愠色难抑,又道:“你今年二十有七,早不是黄口孺子了,是非对错还要旁人来教?来约束?闯下弥天大错不思悔改,还有颜面在此撒赖放泼,谢时舒,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你简直自暴自弃,无药可救!”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思主要还在那句“心血覆尽”上面打转,初转的那一轮,只觉酸涩难过,又转了一轮,不知怎么升起一股暖意。 我那心思正待再转,却先停了停,又委屈了一轮,我无药可救这事,我自己当然知道,不但知道,还与他说过,他今日怎么还要像刚发现似的,又把我骂了一顿?难道是他第一次没信…… 走神间不知谢时洵说了些什么,直到他断喝道:“说!” 这次我连问题未听清,谈何回答。 我沉默良久,消沉道:“对,是我自作自受,自轻自贱——人间十恶,我条条都犯了,十恶不赦罄竹难书,这一切都是我仇心深种,是我心术不正不假。但是我……我如果不那样做……”我望进他的眼中,一字字顶撞道:“不那样做,我就无法活下去。十年了,十年的时移人非,死生错落,哀悔交杂,太子哥哥你可尝过那是怎样的滋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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