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不怎么睡,白天自然没什么精神,好在那时我还算个闲人,只要我好好喘着气,也没人需要我做什么要打起精神的事,只是王公大臣们每每看我的眼神中总有几分牙疼就是了。 今夜对我而言也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谢时洵的体温从我的指尖传过来,我希望他下一刻就醒来,又希望他再睡久一些,让这一刻再留久一些。 直到一人道:“还以为他是来看护你,怎么睡得比你还沉。” 我的意识逐渐回笼,忽然打了个激灵,猛然睁开双眼。 只见谢时洵微微垂着眼帘,寒星般的眸子正望向着我。 我一抬眼,只见清涵不知何时来了,擒了一抹笑,正立在床边看我。 我皱了皱眉,这才发现我正紧偎着谢时洵,不知何时竟然睡死过去了。 “……”我撑起身子,捏了捏眉心,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还未清醒还是此景太过尴尬。 见谢时洵被清涵搀扶着倚在床头,我讪讪地从床上下了来,拢起衣襟,捡起外衣和腰鞓穿戴了起来,余光瞥到清涵弯腰与他耳语了几句,只得又低头系自己的腰鞓。 这屋里一共就三个人,他这样动作,摆明只有我是不该听这话的,我若识相就该赶紧溜出去。 清涵说完,直起腰笑吟吟看着他,我见谢时洵不经意蹙起眉,多年对他的认知让我开口道了一句告退之言。 谢时洵道:“你站住。”口气倒是不轻不重的,但这话定不是说给清涵听的。 清涵笑了一下,道:“那我先去了。”走之前还没忘带上门。 谢时洵抬眼看了看我,目光定在床边的椅子上,道:“你坐下。” 我只得过去坐了,与他一时相对无言。 他素来寡言少语,我也并非爱说话的人,平日就算开口了,约莫十句中是光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就占了五六,似这般与他相对坐着说话的情景,已是很多很多年都不曾有了,哪怕是梦中。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阿宁送了药进来,我忙从他手中接过,看阿宁的眼神,颇有恨不得捅我几刀的意味。 我一手端着药碗,平平送到他面前,道:“太子哥哥,喝药吧。” 他接了过去,目光却定在我的右手上,他终于开口道:“你的右手,是什么都执不起了么?” 我不自觉掩住袖口,默默点了点头。 他又望了许久,道:“我不问你苏喻和你之间是何纠葛,也不问你又为何要杀他,我只问你,昨天我说的,你可听清了?” 我道:“是,听清了。” 谢时洵道:“你应不应?” 我觉得口中泛起许多苦意来,抿着唇不肯吭声。 僵持许久,谢时洵叹了口气,道:“你过来。”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椅子,已是挨着床边了,还要过哪来。 谢时洵这次连话都懒得说了,垂着眼在他手边的床沿上定了定。 我犹犹豫豫道:“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又要打我……” 话虽如此,也只得磨蹭着过去坐了,与他不过咫尺。 谢时洵果然伸手探向我面上探来,我下意识一躲,忽觉眉间被他轻轻抚了上去。 他沉着眼,似乎在仔细查看什么,他的指腹划过我眉间的旧伤,道:“你的眉眼太过浓秀,生得好是好,只是多少有几分阴戾。” 我贪恋他的抚摸,光是这样的触摸,便已然没出息得眼眶一热,只得阖眸不语。 他道:“哭什么?” 我蹙眉道:“没有哭。” 他好像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只是气息的微弱变化,我辨不分明,只听得他道:“你一难过,眼眶眼尾就泛得通红,自己不知道?” 我垂下头,闷闷道:“知道,玉和告诉过我。” 玉和…… 我叹息着道:“玉和……也被我害死啦……” 这次,我是真的难过起来。 谢时洵许久没有说话,我在他的气息中神思飘忽,直到他抚了抚我的额顶。 不知怎的,我想起母妃驾薨那几日,我悲痛难当,顿有天地苍茫间只剩我孤单一人之感,有一日谢时洵前来吊唁,他见了我,把我叫到旁边,轻声安慰了几句。 他临走时,我将他送出宫外,对他行了礼,到这里本该与他分别回去了,但不知为何,我又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依仗后行了一段。 他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修长的背影渐渐停住了,他在人群中央侧目过来,幽深的目光在我面上定了定,不知怎的叹了口气,向我招了招手,我便立刻奔向他。 他伸手为我理了理披风,对我道:“你若是愿意,这几天便宿在本宫寝宫吧。” 谢时洵似乎总是这样,只有当我失去了什么,足以痛得剜心蚀骨,他才会生出一丝怜惜,并将它补偿给我。如母妃驾薨后对我的照拂,云姑娘和亲后的那架柏琴。 一念至此,我骤然抓住了那一丝的清明,心中怦怦直跳,支着身子猛然向后一退,。 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不知是不是昨夜失血的缘故,今日的腕子比往日更白了三分,显露出青色的绵延脉络。 他微微蹙眉,道:“怎么?” 一时间我的心思百转,见他神色已转为探究,我不知所措地与他又僵持半晌,想着,补偿就补偿,施舍就施舍吧。边如此想着边微微一低头,又蹭上了他的掌心。 谢时洵没有抽回手,只是眸中生了一种更深长的探究之色。 我闭着眼,感受他的指尖从我的发梢移到了脖颈,他的手指微凉,但此刻摩挲在我的鞭痕上,却让我极为熨帖受用。 直到谢时洵道:“将我昨夜的话重复一遍。” 我摇头道:“太子哥哥……” 谢时洵修长手指微微用力,掐着我的下颌强迫我望着他,然后他不容置疑道:“说。” 我垂下眼帘,逃避地想要挣脱开来,谁知我一动,他的伤口包扎之处便溢出一丝血红,我顿时噤如寒蝉,一动都不敢动了。 谢时洵将我拉得更近,我在他的呼吸之间战栗起来,浑身被包围在他的气息中,是一种很难言的奇怪体验,那是本能的恐惧,但又觉得这是天下最安全之地。 谢时洵的眸子深沉冷冽,他低低道:“说,说了之后,我会给你奖励。” 我茫然道:“什么奖励……” 谢时洵的手指轻滑着我的侧颈,道:“是你想要的。” 我迷迷茫茫中想着,我想要的,只有他平安顺遂。 如果可成真的话…… 我仿佛被蛊惑了,小声道:“我的杀孽,报、报在你身上……” 然而说完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正要歪过头对地上“呸呸呸”,哪知谢时洵倏然用力禁锢着我的下颚,随后微微探身,吻上了我的眉间。 “很乖。”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片刻后,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夸奖了一句。 我纵着快马,绕湖跑了整整十圈。 回到西园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连这初冬的厚裳都湿透了重重。 我跳下马,把缰绳和马鞭丢给一直在后面追了十圈的阿宁,快步回了西园的自己房间。 我一脚踹开房门,一进门却见清涵和苏喻正在相对而坐,苏喻手上还拿了本书,他俩好像方才还在相谈甚欢,这时齐齐望向我。 我拧着眉毛看了看苏喻,又看了看清涵,我再怎样,也不敢在清涵面前放肆,毕竟人家好不容易从天意从命数中,抢下谢时洵一命,结果还差点又让我把他送回去,我真是没脸见他。 我恭敬地躬身向他一揖,想和他问好,哪知方才体力消耗太过,一口气没喘匀,刚开口了一个“清”字,就被呛住咳了起来,只得又停下重新喘过。 清涵端详了我半天,对苏喻道:“这病猫,又发什么疯?” 苏喻也一脸莫名其妙,我看了看他,见他颈子上缠了一道,大概将那天的刀伤包扎了,他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倒了杯茶放在桌子上,示意我自己去拿。 清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喻,对我道:“我本有意安排温大夫住的离你远些,但他自己要了你旁边这间……你俩的关系,我实在搞不懂,总之我是来嘱咐你,你在这里给我老实些,不要再生事端,否则我告诉你哥哥去。” 我耐着性子连连作揖,这才送走了清涵。 我正要脱掉湿重的外衣,却见苏喻没有告辞的意思,我喘息着说:“你先出去。”说罢也不看他,端起茶杯送到唇边,然而下一刻心头火仍是烧成滔天,那茶杯又被我狠狠掼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我双手按着桌边,身子几乎要弓起来了。 苏喻在我身后,清清淡淡道:“你不是从太子殿下那里回来的么……为何突然……” 我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出去。” 苏喻不退反进,他步到我身侧,拢着袖细细上下打量我,我被这道探究的目光激怒,猛然踹倒桌子,在咣当声中怒道:“你没听见么!滚!” 苏喻不知道看到什么,面上忽然露出一种难言的神情。 那似乎是震惊、难以启齿甚至不敢置信,最终不知道他想到什么,所有情绪汇聚成为恍然大悟,随着他的面色变得之快,他的耳朵尖也变得通红。 我下意识侧过身子,又拢了拢外氅。 他握拳抵在唇边,调转目光投向别的地方,慢吞吞道:“殿下纵马……也能纵到……突然起了兴致?” 我耳边轰的一声,只觉浑身乱颤,脸上发烫,我死死瞪着他,半晌憋出咬牙切齿的一句:“我没有!” 苏喻轻咳了两声,扶起了桌子,道:“那……那温某先告退了。” 我突然想起一事,道:“你等等!” 我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摔在床上,见他莫名其妙却无甚恐惧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气,凑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放到我颈上,对他生硬道:“摸我。” 我顿了顿,索性又点了点眉间,道:“亲一下……我这里。” 苏喻并未依我所言动作,反而用手肘支着床,向后一仰脖颈。 他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眼下他却莫名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这让我心中更添了一份不安。 他退一寸,我就拄着床边凑近一寸,直到他退无可退,几乎被我全然压制住了,我擦掉鬓的一滴汗,几乎蹭到他呼吸间了,我催促道:“快些。” 苏喻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然后他扯了一句不相干的,“曾经京都府官场中,都说绿雪是你的侍妾,可是我却知道并非如此。” 我与他离得太近,他似这般又轻又慢的说话,我也听得毫不费力。 我不知他为何要在这个当口说这个,只耐着性子冷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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