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神,就被慕容姑娘一把抽过银票,她道:“隋一,你拿了钱又要去赌坊!” 我也一把抽回,道:“那不叫赌,那叫赚钱。” 我坦荡得很,横竖又没有旁的办法,我的右手已废,握个酒杯都抖得不行,更别提执笔握剑抚琴吹笛,这些文的干不了,苦力更是不要想,就算我自己想不开要去,那个人都会千方百计拦着,一想到那人淡淡的神情,我就牙疼。 但既然人活在世,吃穿住行总要花银子,后来我无意间发现,打马吊于我来说是一件极快的来钱生路,就是我那现看现记过目不忘的本事,现下被用作在牌桌上记牌,这事要是让徐熙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 我望了望天,见天色不早,正是赌坊开门之际,便对慕容姑娘扬了扬银票,道:“走了,赚了钱明日给你买糖吃。” 慕容姑娘呸了我一下,道:“谁稀罕你的糖,温大夫不喜欢你去赌钱,我要去和温大夫告状!” 我顿时不快道:“干嘛,你吓唬谁?你告诉他又能怎样!” 慕容姑娘望向我身后,面上微微一红,道:“呃,温大夫你来啦!” 我失笑道:“演得还挺像,你——”边说着便转过身要走,哪知道一转脸,正对上一抹青色身影。 我一时无言,那位温大夫含笑向慕容姑娘与我问了好,对我温声道:“隋公子是要去饭后散步?” 这个人,我觉得非常棘手。 比如说他来时明明听得清清楚楚,我要去赌坊,但他就能摆出一副淡然的模样问一句不相干的,我若是说…… “不是,我要去赌坊。”我就这样破罐破摔地说道。 他也不会说什么,只会露出一副“哦,吃饭去呀”这类的普通神情,然后说…… 他颔首道:“隋公子既然要去打马吊,不如多带些银两,今日诊金还未入账,隋公子不妨拿去加个码,若赢了便当给温某分红罢了。” 我说什么来着,给他猜得死死的。 我道:“不了不了,万一输……” 他淡然截口道:“输了也无妨,温某向来无甚财运,只望隋公子不要嫌被我拖累了才是。” 我只得接过他的钱袋,他于是又会说…… “温某先行一步,只是……此地入夜后极寒,隋公子你身子单薄,还望尽兴后早些回医馆,以免受寒。” 我无奈道:“谢谢温大夫,我记住了,温大夫走好。” 直到那抹青色迤迤然远去了,慕容姑娘才捧着脸道:“温大夫真是医者仁心,他有弟弟么?” 我面前不知为何浮现出苏阁老的脸,不由得脱口道:“他有个爹。” 长乐坊这个赌坊吧,我之前觉得他们还有些信用,我平日赢的钱不多,但细水长流也有大半年了,赌坊肉疼是肉疼,但之前他们都算老实的给我兑了。 直到今日……他们大概是终于找到了我的由头,死活揪着那张银票说事,非说那银票是假的,码齐了打手就要轰我出去。 我来之前赌气把苏喻的钱袋丢在小酒馆了,一时也无其他银钱,便好声好气道:“那我回去取钱嘛!” 赌坊打手上来就是一句:“滚,不许再来了!” 我道:“有话好好说……这到底是是银票的事,还是旁的事?你不让我来也该给我个说法。” 那打手是人高马大的鲜卑人,他一步步把我往门外推,道:“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记牌,我们的赌局不开给你!” 我只得一步步退,赔笑道:“那我不记了行吧!” 有个赌客认出了我,用官话道:“就是他,轰出去轰出去,这厮打马吊没输过!把你家当钱庄使呢!” 我也认出了他,也切了官话道:“滚,上次我还放水让你赢了一把……” 话还没说完,我就被那打手抓着右臂,一把推倒在街上。 一声骏马长嘶,飞驰的一驾马车险些从我身上碾过,那车夫身手极好,愣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挽住了马匹。 我惊出一身冷汗,车上连忙跳下一人来,扶起了我。 我捂着被撞到的肩膀,正咽着疼,那人却道:“咦,是公子你……” 我定睛一看,好巧不巧,这人便是方才在酒馆买酒的那个书生。 他关心地问了两句,我摇头摆手道:“与你无关,你去罢了。” 我又换了鲜卑语与那打手理论了几句,他恼羞成怒,边骂着“出千作弊!还敢用假银票!再来就打死你!”边挽起袖子要上前教训我,我只得跑到街对面,无奈地叉着腰喘气,对他道:“银票别人给我的,我都说了我给你换银两还不成么?出千更是没有!我了不起挽起袖子和他们玩嘛……” 唉,只叹虎落平阳,虎落平阳。 那书生瞧了半天,去了马车车窗外回了句什么,我无意中扫见,只觉得他的态度身形极其恭敬,以我在京都府近三十载磨练出的眼光,他这幅样子,马车里所乘之人不像是他的家人亲朋,反倒是像是主人。 思及至此,我忽然有些不安,这书生这般品貌谈吐,竟然是个下人? 徐熙这个人虽然讨厌,但是他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像是当年君兰和绿雪的那样品貌,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人家出身,寻常卫军不会招惹。 那这个书生的主人…… 我不动神色地细细打量起那架马车,只见这马车的车厢极其宽大,一望便知里面舒适非比寻常,更何况拉车的四匹马皆是一等骏马,甚至不逊于当年谢明澜赐给我的那一匹,这等骏马寻常公卿能得一匹都是难事,这人竟然用来拉车? 无论怎么看,这马车主人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我的心,忽然很深地动了一下。 不管这车里所坐何人,我都不该引起他的注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对那打手一抱拳,急道:“大哥对不起!我这就走!” 那书生在车窗边点了点头,像是应了什么,这时忽然走过来,很客气地一把抓住我,道:“公子,我听明白了,是我之前给你的银票才闹出这场纷争,这是我的疏忽,给公子添麻烦了,来,我给你兑成银两吧。” 我怔了一怔,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打手唤了他老板出来,那老板会说官话,也有眼色,他打量了那书生一番,很客气道:“倒也不光是银票的事,是这小子整天游手好闲来我们这里……记牌,这种在我们行里形同出千,今日只是略施惩戒罢了。” 我满心想走,便勉强道:“嗯嗯,对对,我就……挣点小钱,以后不来了不来了……”这才打发了那个老板。 那书生不依,又道:“请公子稍等片刻,我去为公子换银两。” 我只得又在那马车前站了站,不过片刻,却觉得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停在我身上,让我十分不安。 好在那书生很快取来银两,与我兑了银票,我便与他连忙告别。 待听到那马车行远,我偷偷回头望去,见那车帘晃了一晃,似也是刚刚放下。 我一路跑回温氏医馆,冲得太急,险些将堂中苏喻手上的茶水撞翻,见他挑眉望着我,我平复着呼吸对苏喻道:“温大夫,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苏喻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起身道:“其实温某也觉得此地的医馆生意不大好做……正想……” 我语无伦次道:“别绕圈子了苏先生,我……我刚才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人……在马车里不知道是谁,难道是谢明澜?” 我虽这么说,但心里也觉得很不像,漫说谢明澜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就算是他,以他的性子只怕是要下来当街抓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放我离开。 苏喻微微蹙眉道:“不可能是陛下。” 我道:“怎么?” 苏喻道:“我前不久收到舍弟的驿站传书,他在其中提到陛下,公子你也知道,栖云山大火之后……陛下一直有些……”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似还在斟酌措辞,“他还是不信你已经死在那场爆炸中,故而时常会去栖云山……看看,所以算算时间,他不会出现在此。” 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玉和之前借修缮护国观之名,暗度陈仓了许多火药囤积在观中,后来遣散了所有道士,那一日,护国观被炸成废墟,又引起了山火,足足烧了一个月,据说最后在护国观的废墟中,只找到一个穿着银甲的残骸。 玉和……他果然替了我。 我黯然了许久,却听苏喻又道:“不是陛下的话,那这附近会出现的朝中之人,便只有新任陇西府节度使周英,但他常年在外带兵,并不认识你,故而殿……公子你不必惊慌。” 我心中还在想着玉和,随口道:“万一是谢明澜的使者?” 苏喻开始踱步思忖起来。 这好像是他们这些文人通有的毛病,一想事情就要走来走去。 我等不及,一想到马车中那人的视线,就让我如坐针毡,我道:“总之不管他是谁,但是……被他看到了,我都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慢慢收拾,我先走一步。” 苏喻淡淡地“啊……”了一声,不知从哪取出两件狐裘来,对我道:“已收拾好了,门外有我平日出诊的马匹和骆驼,你想骑哪一匹?” 我默默接过狐裘,心中觉得苏喻这个人实在太棘手了。 谢氏子弟向来尚武,善骑射,好击剑。 我曾也是在剑术上下过苦功的,且卓有小成,当年还在宫中时,在比剑一技上,哪怕对上比我多练了几年的哥哥们,我也没有落过下风,输赢只在我愿不愿意罢了。 但那并非是因为我有什么远大志向。 曾经的我也以为自己将如同京都府大多王孙公子一般,听高楼笛,观长安花,如此这般了此一生。 习剑,吹笛,不过是少年郎青涩的二三心事,只为了博取那人群中的心上人,向我投来一瞥或是一笑,仅此而已。 太子时洵曾经很少见的,夸奖过我的剑术。 他是太子,与其他哥哥不同,他学的是治国御民的纵横经略,加之每年秋冬时节便要病一场,无人敢勉强他习武,他很少往武场来,只有极少几次,是为了陪伴父皇来看兄弟们比剑。 若是他来了,我就一定不会输,并且会赢得很潇洒,很漂亮。 他曾唤我到跟前来,一寸寸展开我的手掌,他望着我这双带有薄茧的手,道:“你虽平素心浮气盛,但也算于这一道下了苦功,甚好。” 彼时我来不及褪去比剑时着的银甲,极为乖巧地蹲在他椅边对他道:“臣弟愿为太子哥哥效犬马之劳。” 那时的他究竟知不知道,有一日我会用这只手执着长剑,带兵闯入正阳门,背叛他的齐国,逼宫我的亲侄儿。 我握着手腕摊开手掌,那上面的薄茧的早已褪得毫无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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