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后,是押送他去刑场的行刑官,拽着铁链逼他向前走。 “罪人。” 楚明瑱听见他们的叱骂。 燕知微一直望向他的方向,目光执拗,好似在遥望着一轮孤月。 他的唇畔微动,好似在说什么。 楚明瑱看去,目光与仰头与他对视的燕知微重叠,他看清楚了他的唇语。 那是两个字:“陛下”。 没有憎恨,也没有怨怼,是一派清如秋水的平静。 楚明瑱读出了其中的心甘情愿。 楚明瑱好似身处噩梦的最深处,他醒不过来,却听到有人始终在他耳畔对话: “景朝根基在于世家,陛下的改革失败,被迫与世家媾和,总得有一个罪魁祸首顶罪。” “这个牺牲品,燕相就很合适,谁叫他是急先锋呢。” “圣君是不会错的,我们总不能太逼迫陛下,各退一步吧,世家总是要解恨的。” “但是陛下会废除他已经改过的法吗?” “八成不会吧,燕相一条命,陛下总不能白白给出去。陛下过去可宠信他了。” “如此,也算是周全了。” “是啊,每个人的面子都得以保全,陛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至于燕相,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同僚一场,就不去菜市口见他被枭首的一幕了,怪伤悲的。” 楚明瑱听着这些对话,想要喝止,或是想要走下这台阶,将押送燕知微的队伍截住。 可是他的双足像是生了根,立在明殿至高处,漠然俯瞰众生。 不该是这样! 他的罪,当然要自己来偿还,何须牵连他的知微? 可是楚明瑱像是梦境的旁观者,始终无法操纵那个身为君王的“楚明瑱”。 那个他还有心吗? 还是一个被皇权彻底扭曲的怪物? 夜雨敲窗,楚明瑱陡然惊醒,身体猛然支起,才知觉自己早已冷汗淋漓。
第54章 君照影,臣镜鉴 寒夜冷透, 被衾冰凉,唯有殿外未停的寒夜微雨。 楚明瑱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腰际,丝绸质地的雪白里衣黏在脊背上, 昔日的慵懒尊贵, 如今尽是仓皇。 他抬手撑着额头, 平抑着粗喘,竟是冷汗浸透。 在缠绕着他的噩梦里, 他看见禁锢燕知微的木枷。 小燕仰着头, 苍白脆弱的像坠落的鸟,雪白的羽翼伤痕累累, 身形轻的像是一片云。 直到最后一刻,他被按在断头台上, 乌黑的眼睛仍然信任依赖地看着他。 这般眼神,好似在拷问他的良心: “陛下会救我的, 对吧?” “……陛下是这样无所不能, 以前无论臣做错什么, 都会捞臣, 现在也一定会保护臣……” 楚明瑱似乎置身于地狱之中, 僵住不动, 心火如煎。 他想要厉声叫停这场行刑,他甚至想要持剑下场, 去杀了那持刀的刽子手,杀了冷眼围观的所有人。 可是楚明瑱只是一缕被困在帝王这座躯壳里的灵魂, 看着梦向着最恐怖的方向演进。 梦中的“帝王”,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他竟是为了皇权, 连这辈子唯一想要保护的人也要推上断头台。 楚明瑱眼睁睁地看着铡刀落下来—— 鲜血飞溅。 苍白积雪上,只留下一捧温热的鲜血, 如同红梅点点。 青年委顿的白袍裹着半截躯体,浸透了凄艳的鲜血。好似雪色羽毛坠地,失去了光泽。 “知微——” 声音好似穿透脑颅,他的魂魄几欲疯癫,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 他到了梦与现实的间隙中,一片漆黑。 这片无光的黑暗中,身着明黄衮服的帝王回望,见到燕知微穿着一身染血白衣,提灯走来。 他折腰,遥遥一拜。拜君王。 楚明瑱凝眸,见他逶迤白衣上的血痕,句句尽是诗,是用赤红心血题成狂草华章。 “陛下天性桀骜,平生不输,不退,不低头。” 他垂衣拱手,却是抬起头,漆眸明亮如星。 “臣捐微命,愿您此生,别与这世情讲和。” 直到楚明瑱在紫宸殿惊醒,撕心裂肺的幻痛还在影响着他。 心脏止不住的抽搐,让他克制不住地握住床柱,手指骨节因为用力显的苍白,根根青筋暴出。 “……无论结局是什么,以知微为代价抵罪,朕从来、压根没这么想过!” “世情算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神情剧烈变化,心底生发出的暴戾与破坏欲,好似在对抗着帝王的本能,或许是诅咒。 楚明瑱失控之下,被发跣足,跌撞走出寝殿。他抽出摆在案台上的天子剑,拔剑出鞘,骤然砍断了茶案的一角。 “……朕不讲和!绝不!” 皇权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吗? 如今再回首,楚明瑱终于承认,七年,他的确变了许多。 燕知微态度的明显变化上,承载着楚明瑱从燕王变成帝王的轨迹。 他的小燕从那恃宠而骄,变成恭顺不敢逾越的样子。 或许是他想得多,但让燕知微都感觉害怕,难道君王本人,丝毫没有责任吗? 难怪他要走。 激流勇退,功成名就。他行至最巅峰,一切戛然而止。 多聪明的小燕啊。 他把君臣关系凝固在了最好的一刻,规避了未来可能的反目成仇,亦然不会成为改革的牺牲品,全身而退。 此时,他尚未成为真正的权相,却把两年他经营的寒门关系网拱手交帝王,示意自己并无私欲,只有公心,把一切猜疑断在还未开始前。 不但如此,他还留下了一整套的方案,一本本写满的奏折里,说尽了“地域不公”“门第障碍”与“标准不一”种种弊病,并且给出了相应的解决办法。 他规劝帝王在北方大建书院,破除地域、门第藩篱;他建议废除行卷,学子不得与考官提前接触,违者以舞弊论处。 燕知微甚至写下:“门阀破除后,学阀必然兴起,以同乡、学派、政见而分朋党。陛下切记。” 小燕句句都在替他考虑,却不留下涉及私情的只言片语,唯有一首《行行重行行》,寥寥写尽几句相思。 所幸,无远弗届,功不唐捐。 大儒顾长清写表上奏,将燕相提为天下士人当做改制的首倡者,赞誉有加。 那短暂的“燕贵妃”身份与罢相后在京郊养病的“燕相”,早在最初被皇帝彻底分开。 半朝受过燕相恩惠的官员立即追随表态,把燕相捧上神坛。他们纵然心中明白大概,却将其用春秋笔法模糊,将一切归在“燕相”头上,传出长安城。 受此影响,未来入仕的寒门学子终于得到科举改制的恩惠,亦会把自己当做燕相门下。 一个弃官离京的丞相,一个皇帝念念不忘的心尖尖,是最得罪不得的人。 他已经离开官场了,不会再发挥影响力。没有人再与他过不去,哪怕是曾经的政敌。 只要不挡路,他们都能学会和解。 唯有君王放不下,与自己永远无法和解。 楚明瑱单手握住剑,看着手掌被割破,再攥住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他咬紧了牙关,道:“若是朕无能到这般地步,被人胁迫着逼死知微,才能换得坐稳江山三十年。如此,这皇位要了何用,朕索性不要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楚明瑱抵着额头,漆黑沉沉的眼睛,此时好似淬着毒液。 “朕怕什么,史书上的幽厉之名?还是玉石俱焚?身外之物,要了何用。” 他的声音低哑,却是笑了,一字一顿:“敢逼朕,敢夺走朕的人,那就一起死啊。朕有谁不敢杀?世家?勋贵?还是皇亲国戚?这朝廷,缺了谁还能不转了?就算当真不转了,不转就不转吧。” “朕豁出去,全都杀了,说不准还能杀出一个新天地。”他的声音看似冷静,实则早已疯了。 “这种荒唐的梦,朕绝不可能让其发生。” 缠绕着他的噩梦或许会慢慢褪去。但是楚明瑱不知晓,下一次,新的噩梦会什么时候来临。 楚明瑱赤足走到衣架边,也不包扎掌心的伤口,只是随手披衣,将灯烛点燃,再打开紫宸殿的窗户。 屋外的春雨如酥,洗着杳杳漆夜。潮气涌入殿内。 最寒冷的冬天早就过去了。明明已是暮春,楚明瑱却越来越畏寒,被冷风一吹,甚至还打了个寒颤。 他虽知无望,却还是往身侧一捞,没有揽住另一具温热的躯体。 时过经年,他仍是双手空空,怅然若失。 细细算来,燕知微只做过他一个冬日的贵妃。 那些时日里,小燕在他怀里依偎着,给予他陪伴与温暖,时不时还献计献策,替他周全。 燕知微陪他度过了登基以来转守为攻,彻底收拢权力的难捱之冬;却在春暖花开时结束冬眠,飞出了禁宫。 头也不回。 多么清醒又残忍的小燕,就连告别也不留下太多念想,只以诗文遣悲怀。 楚明瑱被他留在了长安,他将会用往后的余生,去怀念那个再难回还的冬天。 “相见不如怀念,朕与他没有未来可言,朕该走帝王坦途……这就是他想要告诉朕的事情。” “可是,朕若没有燕相为镜鉴,又如何能知道,朕是走在正确的路上?” 楚明瑱肩上披着玄色龙纹的外袍,他随手扯着松散衣衫,敞着衣襟和锁骨,一身萧索寥落,站到等身的铜镜前。 镜中威势甚重的帝王,俊美面容显出几分苍白憔悴,华贵的袍服披在肩上,却也不系衣襟。 风透过洞开的窗,轻轻吹拂他的衣袂和鬓发。 衣带渐宽,他不知何时清减了许多。 帝王像是一缕孤独的影子,茕茕孑立于荒原,分不清东南西北。 朝政新气象、科举改革、人才接连涌现。 景朝蒸蒸日上,腐朽的衰败的出清,蓬勃的春草萌发,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楚明瑱的文治武功独步于世,百官敬畏,百姓敬仰,并且为新朝改制,清除弊病而振奋。 江山万里活了。谁也不知,帝位上的人是如何静静枯萎的。 楚明瑱被噩梦缠身,陷于流言传闻,又困锁深宫庭院。纵然皇位至高无上,却是无边寂寞孤独。 时至今日,他终于被过往的七年幻象追上。 一刀又一刀,杀的他心头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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