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真是光焰万丈,恢宏气派。”有消息灵通的人道,“听说,刚到广陵,圣上就下令捉了一个恶吏,现在下狱了,实在太痛快。” “会来咱金陵吗?” “说不准,说不准。” 燕知微听说了帝王南巡的消息,心里难免心虚。但是一听说,他现在还在广陵,离金陵还远着,又放心些许。 “大不了,等陛下来金陵的时候,我避出去。” 在陛下远在长安时,燕知微胆子大,不怕他知道自己住在钟山,甚至还要过的越自在越好。 若是离开之后过得不好,陛下说不准还会笑他。 可是,真的等他下江南了,燕知微确实不怎么敢见他,心里盘算着避一避。 “就算陛下心里难平,想要来当面斥责我,却扑了空,恐怕会骂我不知好歹,生气离开。” 燕知微心里盘算着,回到了钟山下的别院。 山间幽静,绿草如茵,却有一名俊美青年站在院门前,似乎在等待主人归来。 那人身着华美的玄袍常服,身形颀长,风姿清爽,暗绣的龙纹盘旋在腰带上,极尽尊贵雍容。 燕知微呼吸都要停了,顿时有种转身欲逃的冲动。 毛驴欢快的嘶鸣声响起,那人听见,转身看向来者,却是笑了。 “陛下!您怎么在这里……您不是还在广陵吗?” 燕知微像是被抓包的小鸟,登时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楚明瑱漆眸深邃如星辰,姿容卓尔不群。他双袖轻拂,微微敛容,向着归来的白衣卿相作揖。 君王折节相交,这是拜会大贤的姿态。 “朕,前来拜会燕相。”
第57章 陌上花,今又开 钟山下的别院清幽简朴, 颇有几分野趣。山路不好走,燕相又是来隐居的,所以此地甚少有人不长眼来拜访。 楚明瑱还是第一个到访, 并在门口等他半日有余的客人。 兴许是等待太久, 他转身时, 双肩都被山间风露沾湿,俊逸面庞也柔和几分。 “知微, 朕很想你。” 楚明瑱看向他, 意外的坦诚。 帝王微服,玄袍飘逸, 端的是金相玉质,潇洒不凡。他凝眸时, 浓黑色的墨晕染开,又是化不开的温柔。 燕知微本想端着姿态, 疏离有礼地劝退他, 此时面对帝王剖白的相思, 竟是半晌无言。 已近黄昏, 燕知微总不能让天子露宿山间, 最终还是把这尊大佛请回家中。 “陛下不冷?”燕知微与他对坐窗下茶案边, 撩起白衣袖摆,素手调茶汤, 为他烹茶暖身。 “无妨,朕拜会燕相, 等一阵是应当的。” 楚明瑱单手端着热茶,肩上披着燕知微的外袍, 随意披散染着湿漉水汽的长发,态度不见恼怒或是不甘, 反而分外温和。 “陛下折煞臣了。” 燕知微听闻他下江南的消息,心中明了,以楚明瑱的性子,他多半要顺路来他这里质问一番。 楚明瑱恐怕有许多事情要问。 比如,他为什么答应的好好的,却悄无声息地离开? 又比如,他的爱是真的还是假的?君臣之间,有几多逢场作戏,又有几分真心实意? 燕知微不怀疑楚明瑱要来,只是他来得太快,南巡仪仗刚至广陵,他的人就在金陵了。 他又一寻思,楚明瑱也不是第一次甩掉大部队,搞突击战了,亦是他的风格。 既然注定躲不过这位万岁爷,索性就好吃好喝伺候好了,再四两拨千斤,把他哄回去。 燕知微虽然也思念陛下,但是头脑尚冷静,不会轻易因为“爱”,把自己轻易送到帝王的囚笼里,赔上一生。 否则,当时他就不会离开了。 “陛下此行,只是为了拜会燕相?”燕知微想,倘若只是探望,说不定他还没那么难缠。 “当然,还有请燕相出山,辅佐朕之意。”楚明瑱支着下颌,凝望着他,温柔道,“知微意下如何?” 帝王依旧固执将他称为燕相,哪怕他早就离开长安,摆出与旧事切割的冷冽态度。 燕知微凭依高枝之上,将筹谋之事做完,等到燕家倾覆,终于振翅离去,头也不回。 哪怕他的确爱着楚明瑱,能与他心意相通,生死与共;却不肯执凤印,与他共享富贵荣华。 一场大梦后,他不肯做君王附庸了。 无论是妃,还是后,始终都是君王权力的延伸。他若将人身依附于此,就是百年苦乐由他人。 楚明瑱若是还想让他回后宫,此事没得谈。 若他执意如此…… 这道题,他出给楚明瑱,端看他如何回答。 主强臣弱,亦需要臣子精巧的谋算,拉扯与博弈。 “钟山非终南捷径,知微也不曾将其当做捷径。” 燕知微声音柔和,话里话外却是半真半假,让楚明瑱碰了个软钉子。 他垂衣敛袖,悠悠然道:“这里是知微的幽居之地,陛下九五至尊,造访陋室,实在是让小庙蓬荜生辉啊。” 他在婉转地说“庙小容不下大佛”,话却像是唱着歌,让人听着耳根子都舒坦着。 “长安城的花要开了,知微何时归?”楚明瑱握着杯盏,垂眸,答非所问。 君王此言,便是大事化小,似乎在对他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燕知微心里一顿,瞥向他,无奈道:“陛下,可别促狭知微了。” 他言语带笑,拂过耳侧长发,轻飘飘道:“知微与您,自始至终都没什么三书六礼,媒妁之言。您这是想证明什么呢?” “知微不肯再陪朕看花了吗?” 帝王抬起眼眸,深邃的眸光凝望着他的脸,似是偏执,似是不甘:“还是因为,朕做错了事情,燕相怨朕?” “并非是知微不陪陛下看花,而是陛下,本不该同知微看花。” 燕知微此言,看似自贬,实则劝诫:“您是明君圣主,不可受奸相妖妃沾染,如今回头,尚不算太迟。” “燕相骗朕。”楚明瑱声音醇厚,不见他恼,却是句句剖开他的心事。 “明明是知微忍不了朕将目光投注到别处,宁可直接离开,率先放弃朕,眼不见为净。” 谁料到,燕知微竟然颔首,不吝于与他说个明白。他手指敲击桌面,坦然承认:“陛下在知微身上耽误了太久,知微当年不懂事,勾着、霸占着陛下的全部注意力,早就把陛下当做自己的,如此恃宠生娇,断是忍不了一点分享。” 他抽身时,也是想的冷静,轻轻道:“离去,对陛下与知微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朕不认为,这是解脱。”楚明瑱本是端着茶盏,此时竟然骤然捏碎,白瓷碎裂,割伤他的掌心。 不但是鲜血,滚烫热茶亦泼溅在他的手上,楚明瑱眼皮也不抬,语气带着冷意。 “陛下,您干什么?”燕知微到底还是爱他,忙捧着他的手,看他被烫红的虎口,掌心还有碎瓷片。 “我去拿治烫伤的软膏和纱布……” 燕知微抬眸时,迎上帝王阴沉冷峻的眼睛。 楚明瑱垂眸,凝视着他,慢条斯理道:“什么是解脱?相忘于江湖?可燕相这模样,看上去并不像是忘了朕,而朕,亦然忘不了知微。如此,只是折磨,而非解脱。” “那是因为,时日不够久。”燕知微取来药箱,先挑去碎瓷片,再用雪白的布巾浸了冷水,替他擦拭烫伤与血迹。 他垂下眼睫,“陛下一年忘不了臣,那么三年呢,七年呢?七年的相处,要用七年的离别去忘记,待到陛下放下时,或许你我就终将解脱,回忆起少年事,留下的也只有君臣。” “或许?”楚明瑱微微冷笑。 “真是狡猾的知微,起初是你先开始,又是你离去,却要朕一生都念着你,受此求不得折磨。” “……” 燕知微道:“这般君臣结局,最是体面不过。强扭的瓜不甜,陛下难道想让臣时时活在阴影中,担心某一日,君恩如雷霆,降临到臣的身上吗?” 燕知微面上的表情渐渐褪去了,他抵着额头,静静合起眼,难言的疲倦:“燕知微如今的声望,背后亦有陛下之推手。臣本欲功成身退,籍籍无名于江湖,您却如此布局,难道是觉得臣还会回到朝堂上吗?” “造势,如何不可?”楚明瑱淡笑道,“朕自然会为燕相扫平回朝之路。” 楚明瑱说罢,看向窗外山林野趣,风穿过寒秋,物华改换。 如此隐居之地,他看着,也忍不住心向往之。 想要把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燕知微带回锦绣长安,情与义,固然重要,但他不能如此绑架他。他会不快乐。 “陛下如此执着于知微,实在是路走窄了。”燕知微心里酸涩,低声道,“臣并没有那么好。” “谁道你不好?”楚明瑱道。 他凑上去端详他,眼睫撩起,显然执着得很:“知微温柔又漂亮,还很聪明,朕心悦之,无人及得上。” 燕知微被他一顿夸,也没被甜言蜜语冲昏头脑,反倒冷静地道:“陛下恋旧,只是回忆美化了一切,教您眷恋于知微。待到您放眼天下,神州处处是美人……” 白衣美人眼睛酸涩,低着头,觉得自己也活成了最讨厌的样子,伪装成贤良淑德的模样,却在推走喜欢的人。 可他是皇帝啊。小燕委屈地想,他们隔着万重山,难道能在一起吗? “难道燕相以为,朕是随便谁都能近身的吗?”楚明瑱见他泪盈盈的样子,目光凌厉,薄唇微启,开口就是王炸。 他似笑非笑,支着下颌端详他若远山的眼眉,徐徐道:“难道燕相,想亲眼见朕后宫佳丽三千,儿孙满堂?” 燕知微不答,脸色沉了沉,显然是心有挣扎。 他向来是不提这些的,从楚明瑱口中说出,他心里针扎一样疼,却还得强颜欢笑,本分为臣。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挤出来,摇摇欲坠,道:“……臣是顾全大局。为了楚氏江山稳固,陛下得有后嗣才是,难道真的要守着臣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江山,又何时是一家一姓的江山?自秦汉始,江山换过百代有余,今日之江山,是朕打下来的;但明日之江山,到底是不是楚氏子孙的,朕百年之后又如何保证?” “再者,天家父子有什么亲缘可言?在皇权面前,再温文儒雅的皇子,一样会斗红了眼睛,朕尤其信不过。” 楚明瑱显然对后嗣亲缘无甚感觉,或许说,他从不信亲缘。 “朕恢复的大统,稳固的江山,应当选最优秀的楚氏子孙,才不会糟蹋江山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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