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语气更加谦卑,拱手道:“突然之间把案子交给下官,下官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案情没有头绪,一筹莫展,下官两夜没合眼了......尚书有什么高见?” 绕了一圈,他就是要让孔照亲ko把所问之事讲明了。 “我哪里有什么看法,不过是着急,”孔照道,“圣上只给了七天,眼下已经两天了,若过了时限还解决不了,可不是一两顿板子的事。” 商闻柳神色惨淡:“下官正是为了这个,整夜辗转反侧。案情到了现在,依然毫无进展,下官想着皇恩和尚书的赏识,夜里实在无眠啊......” 孔照揪住这个话头,面露关切道:“你这般夙夜不懈,也不是我的本意。粮草案复杂,费心神也是常事,刑部上下都在为这案子劳心,毕竟是一体同心嘛。” “下官拖累各位了,”商闻柳叹气,“尚书夜里也难成眠?莫非和下官是为了同一件事?” 这话说得真真假假,孔照再和他这样虚与委蛇下去,怎么都说不到点上。孔照本就是心急才把他找来,这会儿更是烦躁,心一横,着急了:“夜里睡不着,当然是为了同一件事。” 商闻柳垂下头,有些惶恐。 “罢了,我不同你藏私。”孔照盯着他,甩了个信封到他手上,说:“前夜宵禁的时候,有人往我那里送了这个。” 听罢,商闻柳面上大惊,孔照还未说是什么,他就已经后退一步:“宵禁出门,那是要抓去衙门里问话的,莫非是什么匪类?”话毕,不等孔照反应,他便急忙拆开信件。 果不出他所料,这也是一份检举洛汲的告密信。送信的人既然想要洛汲倒台,就一定不会只把赌注押在商闻柳一人身上,想必除了孔照,刑部还有一些人也收到了信件。 但是他们不会贸然把信拿出来说事,因为这案子是商闻柳经办,他们需要探听了ko风,才能安心的做出选择。商闻柳当然不会任人摆布,刚好孔照自己撞上来,这样好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这......”商闻柳茫然地看着孔照。 孔照面色变了几变,心知自己是进了套了,偏偏眼前这人还一副不知情的无辜模样,真假难辨地说着题外话。 “你不知道?” 商闻柳情真意切:“下官的确不知!” 就算是送到了,被风刮走了,被猫叼走了,总之没人见到,他想怎么编都行。而孔照既然已经挑明,就相当于这封信是从他这里开的ko子,眼下查办洛汲是势在必行,将来若有什么问题,也会从孔照这里先下手,和商闻柳一点关系都没有。 孔照挖了坑给自己跳,正是生闷气的时候,又听商闻柳言语里有些惴惴:“假使这信中内容为真,恐怕下官这边的人手便不够用了。” “是真是假都要去查。”孔照心烦意乱,挥挥手说:“我给你再调去几个人。” 商闻柳谢过,又道:“那此事的上报——” 还没完了,孔照睨他一眼:“如实报了就是!” 商闻柳尚未作答,孔照已然拂袖而去。 院外初阳高升,不多时便浮起zao来。 日头渐晒,火辣辣的太阳光刺得人汗流浃背,胸前压了石头似的闷。过午之后,安排去调查洛汲的人手就挑选好了,商闻柳摇着扇子,匆匆嘱咐了一些事情,没有跟着去。 洛汲倒台是在他意料之中,在朔边营逃兵跑出来的那一刻,洛汲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接下来的事已成定局,商闻柳现在更在意的是郑士谋下一步打算怎么走。 户部和刑部取来的旧档还没有归还,中间零散夹杂了工部的记载。轸庸年的旧档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青骢江到京城码头,记载的内容倒是没什么问题,否则不会这么些年都没有出大乱子。 但以他的经验来看,线索往往也就隐藏在这些看似寻常的旧档里。商闻柳重新看过工部送来的旧年青骢江和京城码头的构建,除了排水沟和老旧垮塌的建筑,近三十年都没有什么大变化。 他有意挑出了轸庸初年的卷宗一一比对,那些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桩桩旧事,似乎被再一次搬上舞台,鲜活地重走了一遍。 从轸庸元年开始的一幕戏,有的人进去了便出不来,有的人出来了却丢掉半条命,后来人不知其中艰险争抢着粉墨登场,铅华未褪便被草草收葬。 商闻柳捻动书页,手抄小字细如蚊蚁,他不敢懈怠,一头汗顾不上擦。那么多旧案轶事,冥冥的,像是撞进一张网,俄顷风至,故纸堆片片作雪飞,扑面而来的是嘈嘈切切的人语,幢幢黑影反复演练着生前的轨迹。是鬼魂还是什么,光明正大地在屋宇间穿行着、游动着,唱念那些听不懂的音节,商闻柳的气息滞涩,似乎一潭黑水已没过头顶,此消彼长的怨声和心跳声缠斗成一团,似乎要分出个胜负。 烈风席卷来大雾,霎时把眼前遮蔽,黑影退了场,千万缕的雾丝疾追而走,前面是金光万丈,隐隐一豆黑点,近了竟是个人,那人伫立着,即将被金光吞没时猛然一回头,静默里一声霹雳: “三哥!”是谁! 回声消散在空寂的午后,像即将化水的残冰碰撞地面,商闻柳猝然拍案,眼前澄然清明,手中握着的,是元景明送来的轸庸初年徐英川和郑士谋作为人证的那宗旧案。 铜盆里的冰块已然融尽,商闻柳勉强平复心神,后背潮湿一片,是汗水。 方才是梦?但又不像,商闻柳分明记得那些旧档里所载为何,只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入梦,又在踏入迷梦的那一刻突然醒来。 他看着手中的卷宗,正好翻到证词那一页。 商闻柳记得详细案情,码头两个劳工争执至斗殴,不慎砸沉了雇主的一批香料。香料浸水就是血本无归,捞上来也是白搭,两人分别都说是对方的过失,于是被雇主扭送官府做个定夺。正巧徐英川和郑阁老当时在场,目睹了发生经过,这才被当做证人请到公堂。 市井斗殴算不得大案,它被收归刑部是因为证人是当时的两位风头正盛的才俊......这个理由说出来,可信又可疑。据证词中描述,徐英川和郑士谋本打算一同去品鉴寺院素斋,因为寺院人满不得而入才闲逛到此,登楼是为了从远处看僧房里的僧人敲钟。斗殴发生在寺院钟响后的一刻内,这时候两人恰好在码头登高,看到了僧众倾出的景象。 “这是......”他霍地站起身,没顾得上一桌被卷掉的册子,急匆匆往外走,外间没几个人,他揪住一个人飞快地说:“衙门里在京四十年以上的官吏者有几人?都叫到我这里来!” — 脚下临宛河哗哗流淌,岸边溅着水,将落的阳光蒸得河岸一片闷热。 又瘦又黑的一个小老头,脸上带着恭敬,一面向前走,一面侧着身子往后瞧,生怕后面的人不留神摔坏了。 “大人来看,就是此处了,”小老头一欠身,“路不好走,好多年没人来过了。” 商闻柳踩着碎石瓦砾,问:“具体是多少年?” 老头发愣,挠着脑门想了半天道:“那可就太久了,这原来是个商人的小楼,后来人出海了就再没回来,还是小老年轻时的事,这算一算......有个五十多年了吧。” “下面就是运河了,您看看,这视野算开阔的,除了这儿,还真没几个地方能看这么远的。”老头揣着袖子磨了半晌后槽牙,偷眼打量着商闻柳,有几分试探道:“大人是喜欢这地段儿?这算是有主的地方,要是想盘下来,得先和官府......哎,您就是官府!” 想在刑部找一个在京四十年以上的官吏实在是难,这老头是被临时找来充作向导的,在房契交易的牙行干了快五十年,京城的地段他都熟。 瞧着商闻柳那头没动静,老头也摸不准这位心里是个什么意思,便滔滔不绝:“您别觉着老头子净捡好听的说,其实这也有缺欠,但就只这一条。”老头吞着唾沫,“就前面那个饭馆子,这么高的楼哇,那也是先帝爷的时候建的,净挡着南来的光了!” 商闻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像是在苦苦思索。 “您这......”老头讪笑着,哈腰搓手地观察着商闻柳的神情。 谁知猛地一阵钟声把他震了个直挺挺,老头魂都快被吓飞,下意识骂了声娘。 残阳横斜,瑰色的云团骤然被敲散了,从南边来的钟声震荡九霄,是寺庙里的晚课钟。枝头鸟雀纷纷打翅而去,袅袅的余音里,商闻柳面色凝重,扶上了残破的彩绘栏杆。 老头生怕他掉下去,伸着手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颤着声说:“您您您当心呐!” “老丈,”商闻柳蓦地回头,“这座楼是何时建起来的,建成时就有这么高吗?” 老头皱着眉苦苦思索:“应该是没有加盖过,建了有挺久了,和咱们看的这地方差不多时候。” “看不见......”商闻柳低声念着,爬起来垫了两块砖石在脚下。 高立的酒楼挡住了一大片视线,看不到卷宗中所说的寺院,更不要提什么看僧房的僧人敲钟。 商闻柳勾着首,伸长了脖子往下看,这下面是一片宽绰的平地,堆满了即将装船的货物箱。前面连通道路,原本松软的湿泥地被来往运货的民夫踩出了斑驳的小坑。这是装货的地方,堆放货物时几乎能把整片空地塞满,来往的民夫没有多少时间停留,弯腰驮起箱子便走。 在这样的地方斗殴,甚至厮打至伤残—— 商闻柳脑中冒出了古怪的猜想。 假如当时这里正在装货呢? “看不见啥呀!”老头快要魂飞天外,叫唤道:“哎哟大人,您留着神呐!这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商闻柳恍若未闻,风过时扶手的拉杆嘎吱一阵响,摇摇欲坠的。老头在边上快哭了,干脆不管不顾地蹲下去,拽着人的腿肚子,瘦巴巴的手臂死死箍住不放:“您快下来吧!” 老头常年在外面跑生意,很有几分力气,商闻柳一下没站稳,真给他从栏杆上扯了下来,木屑飞落一地。两人都没站住,在一片瓦砾堆里踉跄几步才站稳。 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人呐小老是实在怕哇!您看这么高的地儿您往上一杵谁看了心里不怵呀呜呜……” 商闻柳还呆着,像是真被刚才那一下吓傻了,他盯着远方瞧不见影的寺院呆立片刻,突然掏了串钱塞给老头,“对不住了,这是今日的报酬!” 留下摸不着头脑的老头,商闻柳提起袍角匆匆下了小楼,在奔下高地的时候回望了一眼那个堆放货箱的平地,小憩过后的工人陆陆续续喊起了号子,汗流浃背地背起箱子往前走。 商闻柳不由得停下脚步,心里那个疑问始终挥散不去。 徐英川为什么要撒谎?他当年在这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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