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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

时间:2023-10-12 23:00:19  状态:完结  作者:风为马

  轿内狭窄,两人勉强坐下。傅鸿清拉下轿帘,只剩黯淡的光,看不清彼此之间的神色。

  傅鸿清低声道:“出了什么事了,竟然弄得这样憔悴?”

  “事关秦翌那个案子,我想了一夜,还有疑点没有排查清楚,不能就这么结案。”商闻柳快速道。

  “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傅鸿清的语气不自觉急起来:“你该知道眼下这个局面就是最好的,再往下去,说不定又要出什么岔子。单一个秦翌就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你可知道,被判了杀头的人远不止名单上那些,有多少人是无辜——”

  他这话偷梁换柱,说得巧妙,商闻柳却打断道:“这些人真的是因秦翌而死吗?”

  傅鸿清一顿,轿内的气氛紧跟着凝重。

  轿子走出很远,已经能听到街边喧闹的人声。傅鸿清像是被安下心,缓缓说:“不然呢,刑部便是这样结案的。”

  商闻柳揉了把眼睛,在昏暗狭小的轿子里展不开太大动作,连稍稍偏头都会相互碰着。他只好直视前方,道:“真相果真如结案那样吗?”

  也许是他太咄咄逼人,傅鸿清半恼着说:“你今日来这里找我,难道就只是为了这件事?我早就说过,圣上的意思就是给秦翌洗脱倒卖军马的嫌疑,其他的不要再管了!”

  “今晚秦翌就要流放西北,若真的是冤案,这般听之任之,我心难安。”

  “然后呢?再搭上一个你?”傅鸿清抬高声音:“你以为我就心安么!”

  说完,傅鸿清猝然一惊,他这几乎是承认了。

  要人命的寂静里,傅鸿清埋首,一言不发。

  商闻柳凝视着摇动的轿帘,倏然有种不容反驳的气势:“吉祥在哪?”

  他是来真的。

  傅鸿清一愣,当即叫停了轿夫,掀开帘子,冷着脸道:“你下去吧,好好冷静一下。”

  商闻柳没有犹豫,真的走了出去,挡在轿夫前面。坦荡天光照着,他盯住了错愕的傅鸿清。

  “让开路!”傅鸿清命令。

  商闻柳没动,而是深深地长揖:“我无击钟鼎食之荣,亦无南邻北阁之援,区区草芥,却想为天下人争一争公义,可也正因微贱至此,我这条命便算不得什么了。今晚秦翌就要离京,但凡有别的线索,我也不会来搅扰寺卿,实在是别无法他法。若此案确无冤情,我愿以死相抵,绝不拖累任何人。”

  他一条命算得了什么,可他也只剩这个了。

  傅鸿清气笑了:“说得好,死何其容易,你可想过你的身后?你想为这天下人都争一争公义,可是你争得过来吗?争到最后,不仅仅是你这条命,就连你的名也要被抹杀!当初你被那赵二诬陷进牢里的时候,可有人为你争这公义?你辗转进了锦衣卫狱,倒是被放出来了,可他们拿什么和你换?一纸哭诉的谢恩疏!”

  “可有人真心实意为你争一争公义?你我都命贱如蝼蚁,伸手自己看一看,上面都握住了什么?屁都没有,争到最后,还不是被人利用,身陷囹圄,客死异乡!”傅鸿清脸颊泛红,像是想起了什么难言的往事,一步踏出轿子来,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落了泪,难堪地用袖幅遮着:“谁不曾、谁不曾做过、做过这种梦,涤净乾坤,斩邪诛佞!可多少人,连个身后名都没有留下,铮铮铁骨徒给旁人作笑柄!”

  他说完,已经双肩发颤,语不成句了。

  商闻柳明白傅鸿清的往事被方才这番话触到,不再多言,递了块帕子上去。他遍寻腹内,居然找不到一点可以安w的话,只能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傅鸿清没接那帕子,克制着悲苦心绪:“罢了。”

  “生前也好,身后也罢,这一世能做上一件对得起自己的事,也就足够了。”他在路人诧异的眼光中擦干了泪,转身踏进轿内:“上来吧,我带你去找他。”


第145章 无愧

  傅鸿清在大街上失态讲出的那一番话,其实已经憋在心里许多年。轸庸初年叛将被斩,他的祖父在金殿上直言不讳,反被郑士谋质疑为同党,身陷囹圄之中。三年后先皇大赦天下,起复在那场风波中陷入冤狱的旧臣,此时祖父却早已在狱中病亡。

  整个傅家自此一蹶不振,他父亲在京城当着仰人鼻息的微末小官,俸禄连一人的吃喝都不供不上,靠着朋友接济勉强度日。因为积劳成疾,落下一身的伤病,如此拖了数载,终于撒手人寰。

  从这以后傅鸿清没在外人面前袒露过任何心事,他发誓不会像祖父那般刚直自毁,回到京城后步步为营,先是请入大理寺,一步步到了现在。

  今天商闻柳在大街上的这几句话,无意间戳到了傅鸿清的痛处,十余年执念构筑的高墙一瞬间分析崩离,他站在轿子前,像是听到了命运的声音。

  不信命或许也是一种命。他看向商闻柳,这片赤子之心会是个例外么?

  商闻柳很显然没有察觉的他心中所想,微皱着眉,在宽绰的大桌上翻拣文书。

  刚结束了对吉祥的问话,小孩儿还没走,蹲在庭院里掏泥洞抓蚯蚓。这几天被养在大理寺无事可做,不知从哪学会了挖坑打洞的捣蛋手艺,每天把庭院挖得坑坑洼洼。

  外面吵吵嚷嚷的在教训孩子,陆斗抓着小花锄,苦大仇深地跟在后面填土。

  微妙的氛围里,傅鸿清稍微清了下嗓子,在靠近商闻柳的时候有些迟疑,但还是迈出了步子:“这支商队带着军马,可是据吉祥所说,他的长辈是来京城做生意的,家里没人不能照顾他,所以他被藏在货物里混进来,他似乎并不知道军马的事。真按他所说,商队进京之后,先是在城里发了ko彩钱,之后也没有开张,就算是普通商人,他们就不担心蚀本?”

  “商贩到外地做生意,通常会先把脚落稳,”商闻柳撑起胳膊,“我看他们在城内各处辗转,并不像生意人的表现,倒像是在找什么人。”

  “找人接头?”傅鸿清又走近一步,“吉祥走失是在案发的前一天,这一夜,他们应该见到了想见的人。”

  “在这次来京之前,这两方应该相互都不认识,否则不会这么久才接上头。”商闻柳突然想到古康成,那个流连赌坊的人渣。他突发好心要给秦翌写下那张借据,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唆使,而这个以赌坊为家的人,平日接触最多的,也只有赌坊中来往的人了。

  “这个接头的人,不出意外就是指示古康成去诓骗秦翌签下字据的指使者。”商闻柳揉了揉眼,直起身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傅鸿清拔腿就追。

  商闻柳像是没听到,闷头往前跑,吉祥在院子里挖的坑太多,一下没留神,把他给绊了一跤。商闻柳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小半圈,傅鸿清正好把他截住。

  他挑眉:“一声不吭就跑,到底干什么去?”

  “我得去赌坊查探一番,没时间了,还有三个时辰,”商闻柳爬起来,拍掉一身的黄泥,着了魔似的念叨,“我要尽快给他翻案。”

  他这痴态看得傅鸿清发笑,照着他脸颊轻轻一拍:“回回神,你拿什么由头去问话?在这等着,我发一道缉捕的函件,正好给那些干黑心事的场子一个警告。”

  ——————

  大理寺在此之前虽然常年闲着,可办事的功夫不曾落下,一炷香的功夫,他们要抓的人就已经送到前堂,捆粽子似的堆在一起。

  然而赌坊里头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最不缺的就是闲杂人等。一番问讯下来,除了少数几个人对经常赖账欠钱的古康成有印象之外,其余人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这几个人犯的不是杀人的大罪,动刑逼问肯定是不行的,眼见着有一点进展,就这样卡住了。

  转眼日上中天,离秦翌被押送只有两个时辰了。

  傅鸿清喃喃道:“莫非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商闻柳背着手在屋里打圈子,迷迷瞪瞪闭着眼,一听这话,迷雾顿消:“不错,确实找错了方向。”

  傅鸿清“啊”了一声,倒被他弄糊涂了。

  他翻了翻记录ko供的册子,说:“此时找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但我们手上的东西是不会飞走的,秦翌那张字据!”

  “什......”傅鸿清话音未落,商闻柳已经提起袍摆跑出去。

  “这一天啊......”他摇头。

  前堂绑着的几个赌坊喽啰还没放走,蔫头耷脑地歪着。傅鸿清刚一踏进前堂,便见有人急忙往前拱:“我、我知道,有个常用的把戏,阴阳纸!”商闻柳正在这些人面前蹲着,拿笔记下,道:“继续说。”

  那人一转眼珠,大概是知道自己拔了个头筹,有几分得意,继续道:“这是个害人的障眼法,取一大一小两张特制的纸胚,中间糊一层薄如蝉翼的糨子,干透了和寻常纸张无异。赌坊里经常用这种纸来诓人写借据,写完了把签印留下,单只把上面的内容撕开,便成了一张只剩签印的白纸。”

  “后面,再想改成什么样的借据都成了。”那人讲得ko干,吞咽一下,观察着商闻柳的反应。

  傅鸿清神色如常,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如果这人所言非虚,那秦翌这案子定然有鬼,十拿九稳是遭人陷害了。这案子巧就巧在审案的官员不知道赌坊所谓“阴阳纸”的存在,况且古康成和秦翌除了一纸借据之外,根本没什么来往,更谈不上过节。审案的人很难会对这一点产生怀疑,就如灯下阴翳,全然被忽视了。

  如此说来,那赌徒之死恐怕也并非意外。

  “你可莫要讲瞎话,”商闻柳起身,盯着他,“借据向来都是债主债户各执一份,都是一模一样的条子,若是不慎弄错了,岂不是一切付诸东流。”

  那人还被反绑着,本想往下磕头,一下没稳住,埋首不起:“大人明鉴呐,这等东西,定当会做个记号的!用来办事的阴阳纸都标了记号,在纸背面,都有一小块蜡油蹭过的痕迹,对着光就能辨别!”他喘着气:“所以我们给人下套,向来都是白天的时候,以防晚上看不清,白费了这买纸的本钱。”

  ——————

  商闻柳拍着身上的泥灰,忽然顿了一下,回忆起了什么,垂眸注视着手心。

  “你想清楚了?”傅鸿清站到他身后,打破寂静:“你一着落子,圣上这局就算是破了。”

  商闻柳有片刻的寂静,这似乎就是在提醒他正在与天抗衡。

  今上有一套驭下之术,他看人不算准,但他看得准所有人的欲望,欲望就是把柄。这就是皇帝始终不根除党争的原因,人都是有所求的,只要拿捏住这一点,就不愁没有办事的人。

  看着底下的人争得头破血流,皇帝享受着俯瞰博弈的掌握感。

  这一次的案子,也隐隐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秦阁老的亲族几乎垄断了整个东南的商道,无人不知秦家号,这给他们带去了巨大的财富和名望,皇帝太需要压一压这股烈风了。谁能肯定这次的案子不是天子的默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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