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帐内李庚的身影缓缓站起,抬步走下御案的台阶:“锦衣卫事杂,非要说起来,勉强也算得上臬司。卿若怕贻误案情,你们自己私下商谈就好,今夜进宫就是为了这个?此等小事,何用你深夜进宫。” 傅鸿清愣了片刻,那轻纱已经飘至他手侧,一丝缝隙吹开,淡淡安神香向他袭来。傅鸿清也因此察见了李庚此时的神态,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眼,他说不准自己究竟有没有看清,但是那近乎幽微的身影,让他倍感怅然。 帐幔内外,孑然的两片影子相对着。 安神香熏得他神思凝滞,怔忪间,又仿佛是少年离京那一年。 清州烟雨遮目,白鱼跳波。傅鸿清一整年无心读书,跪在宗祠牌位前。 他此生最不平之事便是祖父屈死狱中,这变故致使他父亲郁郁半生,中年病亡。至此家道中落,不得已随母迁回老家。 多年后轸庸cun闱,清州傅鸿清,皇都傅探花。他曾经是风头无两的探花郎,后来他是谁都能踩一脚的傅鸿清,他以为自己能凭借一己之力搅动风云,可是他错了,他只能藏起外人眼中极为可笑的锐气,度日如年地等待时机。 在无尽的等待里,李庚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新帝可以托信吗?傅鸿清在心中一遍遍问自己,他最终选择了相信,好像重新找回了年少锋芒锐意的自己。 后面的一切都在傅鸿清的预料之中,他甚至开始贪心地想,他能否做成国士? 这一刻傅鸿清跪在寝殿的石砖上,觉得自己痴心太重,几成心魔。 侍候的松湛不知何时被遣走,李庚站到他身前,抬手撑着轻纱幔,自上而下望着他。 傅鸿清不能贸然起来,他维持着那一套君臣的礼节,却不知道自己今夜进宫就已经是僭越。 灯火在天子身后扑动,将他的脸覆上一层捉摸不定的阴翳。忽然间,李庚折转过去,负手重登阶梯,朗声传来: “方才之事不必再提了。爱卿来得也算巧,朕这有幅山水图是下面新贡的,来替朕掌掌眼。” 品鉴书画用不了多少时辰,傅鸿清却觉得极为漫长,到最后,他几乎是逃命一般离开了皇帝的寝殿。 他也察觉的今夜的冲动,放在平日,他断不敢这般行事。或许是事关大理寺,他关心则乱,又或许是身为近臣,荣宠太过,逐渐失了本该有的礼数。 无论如何,为了这等事进宫面圣,明日言官弹劾的名册里必定有他。 但是李庚把这一次的面圣变成了品论书画,多少也有替他揽过的意思。这是为什么? 傅鸿清心绪杂乱,眼看到了宫门前,往腰间一探,心说坏了。 他的腰牌不见了。 没了腰牌便不好出宫,值守的禁军中也没有熟人,傅鸿清权衡一番,掉转方向,循路回去寻找。 怎料这一路都寻不到腰牌的踪迹,傅鸿清估摸着是落在寝殿那附近了,只能厚着脸皮向工人借了灯,一路小跑回去。 寝殿内的灯灭了一些,依稀的人影在外间晃动,守卫方才就见过他,此刻也没过多盘查。殿外的过道没什么人,傅鸿清盘算着向内宦通报,进去搜寻一番,熟料转角处蓦地遇上个鬼祟人影。 是松湛。傅鸿清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宫闱中事,哪是他能随意探寻的,只是傅鸿清急着寻回腰牌,正犹豫着是否出言叫住他时,一只手搭上了傅鸿清的肩膀。 傅鸿清顿了一下,转身正是明粹。 “傅大人,可是在找腰牌?”明粹乐呵呵地,双掌奉上一枚腰牌。 傅鸿清接过腰牌,恭声道:“正是,出宫时才发现丢了,教我好找,多谢明公了。” “傅大人,圣上歇着了,宫里不好留宿,这一路也不好走,我送你出去。” “这个时辰了,明公留步吧。”傅鸿清俯身一揖。 不该多想的,他不会去想。 宫灯下明粹笼着袖子,不发一言。 朱红官袍渐渐看不到影了,屋檐的阴影下才走出一个模样俊秀的小宦官,他低低地压着头颅,说:“师父。” 明粹依然笼着袖,没有转身,他枯朽的双目遥望着数不尽的云层,语气沉重:“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当然还要护你一次,只是这是最后一次了。不仅仅是护着你,还要警醒你,万事留一条后路。” “师父——” 明粹没有理会,继续道:“今天大理寺卿进宫,圣上为什么把你留着,又为什么把你遣出来,你想明白没有?” 松湛不吭声,攥着袍袖,秀美的脸颊映着抖动的烛火。 “你把全部身家都给押上,人家是信你了,人家也随时把你当弃子,就是因为你一点余地都不留。湛儿啊,咱们太监,最好不过是一生平淡善始善终,你再这样陷下去,不怕死无葬身之地么?”明粹说到这里,身躯迎风晃了晃。他年事已高,病气傍身,今年过去,恐怕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伺候了。 松湛面色发白,上去搀住明粹,却被推开。少顷,他惨然笑道:“师父,世上哪有善始善终的好事,多得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冤魂。徒弟命贱,料得将来不会有什么好境地,此时不为自己谋些富贵,岂不是白来人世一趟。” “你这......听师父一句劝,等到遣去薄云关的那些锦衣卫回来,就和他们断了吧。”明粹稍稍侧头,到底是忍住了没看他心爱的小徒弟,拂袖离去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何断得? 松湛眸色微深,将薄云关三个字在心中默念几遍。 那是大梁关ko,屯兵要塞。 ——夜色正浓,西北乃空阔辽远之地,万里难觅人烟。极眺漠漠荒野之上,天穹如画卷铺展,万计晶亮的星粒似山野绵亘。干风撕扯着流云,匆匆掠过皎白月盘。 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狼嗥,泛着寒意的夜里,新入伍的士兵搓着手心,呵了ko热气。 今夜不过是他轮值的最寻常不过的一夜。 入夜前没吃多少垫肚子,此刻饥鸣之声阵阵奏响,他身边的士兵看了眼,叹气。 “也不知道咱们的军饷什么时候放。” “再忍一忍,将军都还没钱呢。上月,不是才补给咱们一袋子米,我看将军和秦佥事,他们都还没拿银子呢。” “我可没不体谅将军和秦佥事的意思,”那抱怨的士兵鼻音上来了,“我媳妇儿都要临盆了......” “都难,都难,我这还有些补给,拿去给弟妹——”那人话音未落,忽的警戒起来:“有马蹄声!” 自南来的蹄声将地面踏得微微颤动,经夜积下的草露忽如雨坠。夜风忽骤,守夜士兵疾呼着同伴,眨眼间营门前已经列开兵卒,弓弦拉满,箭镞寒凉如霜。 兵甲蓄势待发。 “等等,只有两个人。” 皓白月色下两匹快马瞬息奔袭而至,在疾风里勒住缰绳,马儿前蹄高抬仰颈嘶鸣。其中一人跳下马,抖平袍摆,亮出腰间金牌。 “京城来使,搅扰了!”
第131章 关隘 东方已经泛起了浅淡的霞色,漫天铺罩着爬上来,一寸寸浸透了无边的黑蓝。 军营的骚动很快平息,驻守在这里的军队纪律严明,不论备战还是撤退都显得丝毫不拖泥带水。 温旻擦去额际沁出的汗珠,跟着今夜巡防的军官前往黄令庵的歇脚处。 他们半夜才到薄云关,事出紧急,没有预先同知薄云关的守军,温旻便让大队留在一里外,带着武释先行去往军营。小半柱香后,余下的二十来名锦衣卫才同他们汇合。 此行不为别的,正是那桩扯不清的军马案。 温旻半夜接到命令,立刻去镇抚司衙门挑了几个体格健壮的随行,昼夜不停,赶往西北边陲。这一路他心里始终沉着石头,倒卖军马这件事如果是真的,往小了说不过是一次走私,往大了则是干系国运,必须尽快赶到。 最快的驿马也只能日驰五百里,一路上除了换马,他们几乎未在驿站停留,到了薄云关只用了一天一夜。 为了抄近路,他们没从官道走,钻了一夜的林子,一路颠簸粒米未进,饥疲交加。军官带着他们从营帐进入城池时,军户门家中已经飘来饭香。这一城都是世代从军的军户,早晨起得格外早,炊烟缓缓从屋顶瓦檐升起,享受着晨间片刻的宁静。 “今日实在不巧,将军向来歇在营帐中,这几天该是累坏了,所以才退到城内休息,由袁副将来接替。”军官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会儿温旻的脸色,又道:“温指挥和诸位奔波辛苦了,卑职已经让人准备了家常小菜,替各位接风洗尘。” 温旻跑了一夜,声音微哑,低沉道:“有劳了,公务要紧,我们先去把事情办了,再吃不迟。” 此行是来查倒卖军马一案的,温旻并没有挑错的意思,更何况黄令庵和他有深交,就更不会对着这军官摆什么脸色。 军官顿了顿,大概也明白他的态度,便不赘言,引着一队人到了地方。 黄令庵在营房前出骚动的时候就已经醒来,天已露白,他命人泡好茶,在书斋里等着锦衣卫和他的晤面。 锦衣卫突然前来,黄令庵颇感不妙。 锦衣卫是干什么的,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垂髫小儿,无人不知。黄令庵自诩光明磊落,他们若要查,便由他们查去。圣上想必也知道他和温旻有话可聊,这回派温旻来,恐怕是在稽查之余,也对他安抚一番。 心思急转间,门前已经传来脚步声,长廊连通院门,木制走道发出一连串嘎吱的响声。过了会儿,外面的人矮身一掀挂幔,露出他身后的来人。 温旻站在门前,连同他身后的几名心腹,都没有穿戴官服。 黄令庵楞了一下。 不论依律还是依礼,他们都应该换上官服,再急也不会这样便装出行。黄令庵清了下嗓子,心里先有了些打算。 温旻抬臂挡了下门帘,矮身走进来,其余锦衣卫依从上官吩咐,守候在外面。 黄令庵坐上首,温旻坐客位,书斋内安静,外面等候的锦衣卫也没有出声。 稍稍喝ko茶润了嗓子,温旻才道:“将军,阔别重逢,本应礼数做足,只是身怀十万火急之要事,在下便顾不得礼节了,将军听我长话短说。” 黄令庵捻着胡须,示意他接着说。 “涉及马政,朝廷的军马,恐被人贩至他国。” “有这等事!”黄令庵惊骇,倏然站起来。 温旻微微颔首:“所以我此次前来,是想请黄将军行个方便,宏庆三年至今过关的文书需要一一排查。将军驻军在此,商队也好平民也好,关内外的走动来往应该全部都造册在库了。” “是我分内之事,不必如此客气。”黄令庵自顾自斟了杯茶水,道:“只是这样的案子,为何要先来我驻军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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