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欢这一头白发,便是常年被抽取生机的缘故。 可漠吉,每每在泠欢问起时,都说是他修行巫术的缘故。 泠欢从未怀疑过,因为漠吉说的话就是他的金科玉律。 一盏枯骨天灯恰好砸在泠欢的锁骨上,他咳出几大口血,摇着头向漠吉爬去,希望能收到他怜悯的眼光。 一丝都没有。 泠欢神情木然,目光落在满地散着青烟的天灯上,缓缓地伸出手。 天灯上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雨蝶,是漠吉最喜欢的,也是他最擅长画的。 泠欢出身风月之地,他的母亲出身于南域名动一时的“流香坊”。 泠欢的母亲有着倾国倾城的相貌,可她脾气不好,每每客人要尽兴时,她总一哭二闹三上吊。客人们觉得晦气,总是骂骂咧咧地提裤子出门,把老鸨好一顿数落,老鸨因此赔了不少笑,亏了不少钱。 做不了姑娘,也得在这给她赚钱。老鸨一气之下,把泠欢的母亲扁为了杂役。 杂役没有地位,任人欺凌。在这种饮酒寻欢的风月场地什么都会出现,泠欢的母亲直到生下泠欢,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老鸨看中了泠欢母亲的皮囊,不允许她流掉,逼迫着她怀胎十月生下泠欢。 在这种情况下,泠欢极不受母亲待见,吃不饱穿不暖,每天还要被母亲和老鸨苛责辱骂。 泠欢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姿色,柔媚动人,不过十一岁就惹来无数风月老手的青睐。 荤素不忌的色鬼们対他是男是女毫不在意,甚至听说是个男孩,言辞动作都更加露骨。 这是泠欢的命。 他以毁容相逼,老鸨没有办法,忍他到了十四岁。 在他死命不从后,直接捆起来打晕了送进了房中。 那噩梦般的一夜过后,泠欢浑身青紫,失魂落魄坐在屋檐上。身上破烂的衣服什么也遮不住,他枯坐了一天一夜,在老鸨带人前来抓他时,跳了下去。 屋檐不够高,他没死。摔断了手臂和腿,气若游丝。 一位医者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是早年到南域的漠吉。 求生是人的本能。 无处不在的疼痛让极度怕疼的泠欢伏在他的靴面上求助。 漠吉是牧泽出身,治他不费吹灰之力。 “你叫什么名字?”医师身上的气息恬淡好闻,让泠欢不由自主地靠近。 泠欢疼的要命,艰难地摇着头,说道:“他们不喜欢我,没有给我取名字。” 医者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那你要不要跟我走?至少再也不会有人强迫你了。” 泠欢动摇的心在想到母亲时停了下来。 而后老鸨带着人追了出来,重伤的泠欢被捉了回去,却没留意到漠吉志在必得的神色。 “你会跟我走的,”漠吉望着地上还未干透的血迹,在夜色中喃喃自语:“不过,既然主动放弃了第一次机会,这第二次么,就得刻骨铭心一些。” 泠欢第二次见到漠吉,是在五天后的晚上。 他身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青的,紫的,被烫的,被鞭打的,林林总总,都是伤。四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吃饱喝足,身心舒畅地出门,留下烂布一样的泠欢。 泠欢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爬到了最高层,低头的一瞬间対上了漠吉怜悯而温柔的眼睛。 “泠欢”是漠吉给他取的名字。 泠,与铃同音,是他挂在泠欢脚脖上的那只银铃。欢,顾名思义,讨人欢心。 対于泠欢而言,漠吉是救苦救难的医者,是他恨不得剖出一颗心来敬畏爱戴着的师父。 対于漠吉而言,泠欢不过是一个拒绝了他,被他亲手弄脏的,流浪狗,阵眼,工具。 没有什么比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更容易收服的了。 漠吉随意地拿捏着这只肮脏听话的流浪狗,高兴了就夸两句,不高兴了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不管是威胁他把他扔回流香坊,还是挑断他的经脉,拿他做毒蛊的试验,哪怕是让他做枯骨天灯的阵眼,泠欢都会照做。 可漠吉対他,从来只有言语上的冷対与侮辱。 泠欢不信命,他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就凭借极为出色的巫术当上了巫神,第一件事便是杀光了所有看不起的他的人,让他们永远地闭上了嘴。 本以为漠吉会从此対他刮目相看,至少,能够再次向他流露出怜悯与温情,可并没有。 就如同现在一样,不管自己伤得多重,漠吉只会対自己说一句,废物。 石室里的天灯还在一盏接着一盏落下,原本明亮的烛火逐渐晦暗不清。漠吉甩动着大袖,周遭是爆裂开的符咒的碎屑。 再是强大,一个人対六个人,也逐渐脱力。 趁漠吉掐诀的功夫,陆展清双腿骤然发力,结实地踢在漠吉的右臂上。 漠吉吃痛收手的一瞬间,数十道凌厉的内力之箭伴着纪连阙的拙锋猛烈地朝他面门袭去。 被洞穿的十几个伤口传来剧烈的疼痛,漠吉神色扭曲,左手朝泠欢抓去,他需要汲取更多的力量和生机。 泠欢双眼涣散,被抓到漠吉身前,看到漠吉的手指再次无情而决然地点在自己眉心时,他任由漠吉动作,扯出一抹笑来,问道:“师父、能、能给我一个理由么。” 不可能再放任漠吉再恢复一次,慕长宁找准时机,无痕刁钻又迅速地砍下了他的手指。剑气没收住,在泠欢的额头上划了一道血口。 漠吉吃痛,发狠地扯着泠欢的头发,把他掼到地下,嫌弃地骂道:“早知道你那么没用,当初就应该让四个人搞死你。” 最不堪的往事被最敬重的人揭开,泠欢脑海中一片轰鸣,他嘴唇翕动,颤声道:“师父、师父你在说、说什么?” 漠吉看到他那张含着泪的脸就恶心,掐住他的脖子把他脸朝下摁,没什么表情道:“那四个人,是我找的。” 没错,那四个男人,正是得了漠吉的命令,给了泠欢一个这辈子都不会磨灭的夜晚。 泠欢呼吸停滞,好半天没任何反应。 原来,是他最敬爱的师父,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无间地狱中。 原来,他以为的命定救赎,不过是漠吉的残忍布局。 泠欢的世界都在崩塌。 他发疯一般地扑打着漠吉,双眼通红,一遍又一遍地问着:“为什么啊、师父、我,我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 漠吉不愿与他多言,把他掀下去,踹了一脚,说道:“你脏,从出生开始就是脏的。” 泠欢像破烂一样,被扔在脏污的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纪连阙横刀劈开漠吉再次伸前想物尽其用的手,上前一步,把受到刺激过度毫无反应的泠欢提到一旁,骂道:“你真不是人。”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漠吉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是四家之人。你跟了我,我与你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日后‘极’现世,滔天的富贵,我分你一半。” 纪连阙呼出一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不会见到‘极’,我就是死,也会拉着你垫背,你的梦,留到地狱去做吧!” 他呸了一声,犹不解气,拙锋舞得生风:“小爷今天就让你长眠在此。” 阵眼昏迷,枯骨天灯在纷纷坠落。 露华香侵染心神,漠吉的眼神逐渐疯狂。他一下子大哭,一下子大笑,在明雪和无痕再一次穿透他的心口之时,漠吉诡异地笑着,仰躺在地上,唯一的左手放在心口处,画着繁复的阵法。 他哑声低喃:“我愿舍弃自己的灵魂,从此与伏神山众人,长眠山中,不死不伤。” 鲜血滴入泛着恐怖气息的阵法,阵法中央骤然翻滚着黑色的雾气,浓厚的威压压得几人几乎喘不过气。 丁酉虎口抖得几乎握不住枪,脸色大变,骇道:“他在请求吸收伏神山的力量!不行!!伏神山里关押着的都是神!若是成了,我们必死无疑!!” 可不管是在场的谁,连番打斗下来,都没有力气再施展半分术法。 打到脱力的明烨惊呼着,连跪带爬,脸色铁青:“少主!少主不可!!” 慕长宁白衣染血,置若罔闻,一把取下了身上的蓝色香囊,将所有的露华香摊在了掌心上,调动着体内残存的内力。 “长宁,”纪连阙心提到了嗓子眼,飞身前来阻止,喝到:“长宁不行!你的心神撑不住的,拉开这支箭,你必然心神溃散而死!” 不停歇的打斗让慕长宁摊开的掌心都有些发抖,他看着眼前满身血污的纪连阙,轻声道:“除了从心神毁灭他,我们别无他法。” 明雪甚至都来不及收回,陆展清就迅疾而至,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三三不可,你将所有露华香凝成一支箭,在你拉开这个弓弦的时候,你会比漠吉先一步神志溃散,心神崩散而亡。” 大地在震动,地面上未干涸的血液连带着熄灭天灯的青烟一并涌进漠吉的体内。 丁酉最是了解漠吉献祭成功的后果,抬起酸软不堪的手臂横枪前刺,连连催促:“来不及了!快啊!” 明明刺进漠吉的心脏的枪尖却宛若探海,毫无反应。 丁酉脸色煞白:“伏神山接受了漠吉的献祭,我们——” 慕长宁目光坚定,手中的内力已然凝成一把弓箭,弓弦嗡嗡作响。 陆展清手上用了力,急道:“三三!不可以!” “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了。” 慕长宁环视一圈,将众人的疲惫与惊慌收入眼底:“陆郎,信我一次吧。” 露华香凝成的长箭愈发凝实,香气馥郁到令人作呕。 陆展清厉声阻止:“慕长宁!” 他太清楚长宁心神的脆弱,这一箭若是拉开,他的三三,必死无疑。 就在他想动手制住慕长宁时,最了解他不过的人却一把点了他的穴道,柔和的内力将他推远。 眼神在他的伤处停留,慕长宁垂下眼眸,歉意道:“対不起,我总是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在我面前受伤。” 陆展清又急又怒,一时间竟没能冲开穴道。 弓箭与长箭愈发凝实,散发阵阵威压。 内力每推进一寸,露华香対慕长宁的侵染便多一分。 他已经无法克制心神的暴动,心跳剧烈,瞳孔涣散。 漠吉召唤的阵法处,一个模糊的兽影已经成型,堪称天压的威压骤然压下。众人心神剧颤,跪地呕血。 慕长宁缓缓拉弓,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 他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他清楚得很,这一箭,无人能抵挡。 能要了漠吉的命,也会要了自己的命。 牺牲他一个,换所有人的生路,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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