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个世上最低贱、最肮脏的人。 “不是!”游萧一把将他拥入怀中,痛苦嘶吼,“你是救过我命的人,你是我舅舅,现在是我最爱的笙儿,过去那些和你再也没有关系!” 苗笙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因为这个紧密的拥抱,他的脸被迫仰起,眼神空洞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天好黑啊,他想,可这就是我以前一直身处的世界吧。 永远黯淡无光。 “我一直……”苗笙觉得口干舌燥,艰难地吞了吞口水,“一直是那样吗?” 游萧觉得怀里的人身体颤抖得厉害,释放了内力试图将他暖过来。 “记得之前我说,你是家生子,父母双亡后被主家卖掉吗?那些都是真的,只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你长得好,所以你的主家,把你卖去了南风馆。笙儿,不要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没得选,真的!你不曾看不起梨云儿,也不要看不起你自己,梨云儿还有我帮忙,可你是靠你的本事,带着我逃了出来,你比谁都厉害!” 游萧越说越慌,眼眶酸涩得要命,他心底的恐慌无边蔓延,好像一个茧将他重重包裹。 笙儿向来要强,以前就因为挣脱不开命运而痛苦不堪,现在若是让他知道那过去,他会心碎的! 然而苗笙没说什么,只是声音嘶哑地继续问道:“这个叫段展眉的人,真的是……是我青梅竹马?” “是。”游萧沉默了片刻,咬牙道,“他本是你的邻居,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长你几岁,早早对你动了心,抄了一首卢仝的《有所思》送你,向你表白心意。” 原来如此啊……苗笙想。 “心断绝,几千里”,难怪我当年会有一个叫做“苗千里”的化名。 “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难怪这个青楼,要叫做绿绮琴。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难怪我……当年那样喜欢梅花。 可惜这位段展眉,应当是没念过什么书,竟选了这么一首凄惨的诗。 “但你们刚定情不久,你便被主家发卖去了南风馆,凭借着出色的嗓音,成了当时名噪一时的小唱,十六岁那年,被一个叫柳心苑的南风馆买去,在那里遇见了我闲爹爹。” 苗笙怔了怔:“阿闲他……” “对,他与我一样,也是被亲爹卖去的,当年才十二岁,你比他们大些,对他们颇有照顾,教闲爹爹唱曲儿,说无论如何得把技艺练好,才能避免去做红倌人,你们全都身不由己,这是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办法。” “他是怎么离开的?” “后来他那当道士的师父把他救走的。”游萧眸中泪光闪烁,紧紧抱住心爱之人,“你很羡慕他,觉得他命好,后来遇到我,便给我取了他用过的乳名‘小弦儿’,希望我也能有闲爹爹的好运——我确实是有好运的,因为我遇见了你。” 苗笙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那时的自己,一定羡慕坏了吧,能离开这吃人的地狱,换来新的生活,谁不会羡慕呢? 可是没人来救我啊! 为什么别人都有人救,偏偏没有人来救我?!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游萧轻抚着他的后脑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后来,你名噪一时,成了所有人都知道的‘仙音公子’,又被红玉楼高价买去,在那里名声更高。你对所有的小倌都很好,不遗余力地教他们,原因都是一样,希望他们能够靠本事保护自己。” “所以,梨云儿……是认识我的,对吗?” “对,他被卖进去的时候,也不过六七岁,你那时已经二十二,实在不忍心看这么小的孩子就此沦落,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那般教导,将他照顾得极好。”游萧的声音似乎有一点酸意,“若不是我被卖去的时候更小,或许你逃走的时候,带走的人是他。” 苗笙木然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没有追问梨云儿的事,而是道:“既然我之前那么多年都逆来顺受,为什么后来会突然想着逃跑?” 难道因为年老色衰,“仙音”不在,要被逼着接客吗? “那是因为……”游萧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迟疑片刻才道,“有一天,你在红玉楼和段展眉重逢了。” 苗笙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他难以想象,当年那个曾被人珍爱的自己,在与定情之人相见时,一个是小倌,一个是嫖客,那该是多么讽刺的场景。 尊严自当碎了一地,想必死的心都有了。 若是当时没死,只有可能是重燃起了希望。 “他说还爱我,是吗?”苗笙颤颤地问,“说要救我出去?” 游萧不想为段展眉说什么溢美之词,但也只能照实陈述:“他是那么说的,而且与你分离后,他入了水貔貅,用他的话来说,混帮派就是想让自己变得强大,好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但他……”他顿了顿,仍是道,“他对你的喜欢不纯粹。” 当然不纯粹,苗笙苦笑地想,什么心头肉,什么青梅竹马,早已经变了味道,那所谓的爱,不过是执念罢了。 不管当时的自己怎么想,现在的他不信那个段展眉真的把自己当成心头肉,毕竟他现在很清楚,被人当成心头肉的滋味是怎样的,一定不会是让一个从南风馆里逃出来的人,再开一个妓院! “当时他只是水貔貅分舵的一个二把手,说有能力但并不大,你遇上他之后,以为生活又有了盼头,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游萧想起当年场景,疼得心脏绞在了一起,“但你怕给他惹麻烦,没等他来救,决定自己逃出去,临走时带上了我。” “你长期服用南风馆给的药物,手脚无力,四肢酸软,怕携带太多珠宝不方便跑路,带银票也不便兑换,狠心丢弃了这些年攒下的钱,只带了百十两碎银子,但你说这些钱省省够用了,只要安全了,我们开个小茶馆,也能生活。” “那时候我们东躲西藏,生怕被红玉楼的人找到,我怕得直哭,你就小声给我讲故事,让我别害怕。你说会永远照顾我,给我一个家,让我像普通孩子那样成长……有好几次险些被人追上,都是你把我藏好,自己跑出去把人引开,好在你够机灵,每次都甩开了他们。” 长大后,想起幼时这段暗无天日的经历,懂事了的游萧更加为苗笙心疼。 连亲生父亲都能将自己狠心卖入风月之地,无亲无故的苗笙却像山一样护在他的身前,这叫人如何不感恩,不想把自己的生命同样献给对方?! 听到这里,苗笙突然钦佩起了过去的自己,多么果决,多么坚韧。 没有人来救我,那我便自己救我自己。 不需要靠别人,我能靠着我自己重新站起来,我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自信地、平等地去爱别人! 但他又感觉悲哀。 为了一份旧爱,他敢于冒险,敢于燃烧自己,可旧爱呢? 让他从一个南风馆的小倌,摇身一变成了青楼的老板,便算作人上人了吗? 那位段展眉,究竟是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还是根本不曾在乎过?! “你带着我在这五陵渡躲了半年,直到再不见红玉楼的人追来,才去建川府找了段展眉。”游萧眼眸酸涩,喉咙里也哽得难受,艰难道,“那时我还小,你俩说什么都会避开我,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商量的,总之后边段展眉执意带我们回了这里,开了绿绮琴。” “他知道你不喜欢,也无心管理,便雇了掌柜的来打理,让你只做东家。他还给我们买了很大的宅院,院子一角能种梅林的那种,还有一群丫鬟下人来伺候,看起来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但实际上绿绮琴是为了让他渗透五陵渡各方势力用的,那大宅的湖下还有一个隐蔽的刑房,他用来囚禁拷打他的‘犯人’……” 沉默了许久的苗笙突然开口,声音更为嘶哑:“所以,我们不过是他的工具罢了。” 绿绮琴,和那巨大的宅院,其实就是段展眉为他打造的牢笼。 “对,只是工具。”游萧想起儿时记忆,眸色阴沉,恨不得回到过去再把那人杀个一千遍一万遍,“而且,他对你……并不好。” 苗笙突然记起,方才袁三说“就算他在外边应酬,还满心记挂着你”,他软软地靠在游萧肩头,问道:“段展眉是不是……在外边有情人?” 游萧心头又是一颤,不想说这些给他听。 姓段的何止有情人,还不止一个,他在建川分舵范围内来回巡查,好几个地方都有他的外室。 游萧小时候最怕的就是这人回来,只要对方回五陵渡,定然会折磨苗笙,各种方面的折磨。 小时候他不懂舅舅房间里传来的痛苦喊声是什么意思,后来明白了,只觉得心在滴血。 舅舅冒了那么大的危险逃出来,难道就为了被人这样肆意践踏吗?! “他外边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但确实不怎么干净。”既然苗笙问了,游萧只能浮皮潦草地带一句,接着把话题转向别的方面,“感情的事我不能过问,不过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控制我们。” “绿绮琴开了两年多,段展眉在五陵渡的势力也巩固了不少,城西许多店面都是他的产业,他的眼线也遍布全城,时时刻刻跟着我们,只要有陌生人和我俩说话,那些眼线立刻会采取行动,就连我俩上街,百姓看都不敢多看我们一眼。” “他这人丧心病狂,不仅对我们看管严密,若是他发觉你‘不听话’了,还会故意敲打,制造些危险出来,好让你知道,能有今天,是拜他所赐,他能护着你,也能轻松碾死你。 他说得隐晦,可苗笙却能听明白,看来那三年,自己的确是在坐牢。 “那我……为什么不走?” 说完这话,他便知道自己犯了蠢,被人这般看管起来,他能走去哪儿? 水貔貅的人手,自然比红玉楼更充足,更可怕。 想起那时苗笙日日几乎癫狂的状态,游萧疼得心慌,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也不想再回忆。 可又不得不说,好让苗笙知道,那不是他的错。 “段展眉他……很会巧言令色,背后下狠手,在你面前时,又会百般哄劝讨好,若你还是不高兴,他便会故意发脾气,说一些难听的话来拿捏你。”他简略概括了一下,“你就像是被一张网裹住,根本挣不脱,时而对他抱有幻想,时而又被打碎这个幻想,反反复复,无限循环,直到后来,你彻底心死。但你放不下我,因为段展眉讨厌我,你怕你有个三长两短,他转手就把我给卖了。” 所有的这些,游萧不愿意说细节,苗笙也并不想追问。 或许当时的自己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可现在的他,听着这样的故事,明白现实的情形应当是更加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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