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惯常于出现在每个人身上的特点。只是从云罕举止中释放出来时,薛界却觉得和他整个人都格格不入。 冥冥之中,心上产生了一种预感,在这些细微的细节里不断放大。 他总觉得,云罕要做出些什么荒唐可怕的事。 床榻上,云罕颠簸数日,终于得到了平躺的休憩,积攒而来的疲惫一拥而上,让他比先前更加昏睡地不得安宁。 脖颈前压被子的手刚刚要试图离开时,他就眼疾手快地抓了上去。 薛界的身体僵住,产生了一种将人甩开的应激反应,下一刻,却又硬生生忍住。 “阿兄……”榻上人的大半个头都缩进了床褥里,几缕白发蹭到了面容之上,和他完全一色的面孔相融合,长长的睫毛受着梦魇的驱动,一颤一颤,像一只畏寒的鹌鹑。 某一瞬间里,薛界觉得血液有些发烫,记忆翻江倒海,将面前人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心上人重合。 “你叫我什么?”薛界出声,眼中是难以置信。 阿兄…… 阿兄……? 他感到血液越来越烫,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灼伤一般才能罢休。 手下意识地想要将人攥紧,又想到什么,硬生生把力道抑制住。 《明妃曲》、下意识而出的手上动作、 知晓只属于二人的过往、还有与模糊间记忆重合的面孔…… 恍惚间,一个荒唐可怖的想法在脑海中涌出,致使他手脚冰凉。 ……不可能。 薛界忍不住按住头,太阳穴突突直跳,令他额前青筋暴起…… 怎么可能…… 他的阿芜,分明就是…… “你刚才喊我什么?再说一遍……”薛界猛然松手,对着云罕低哑出声。 对方受到噪音,不适地蹙起眉,将头埋得更深,咯出一道呻吟。 薛界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阴影之中,强迫自己冷静地弯下腰。 “云罕……”他喊了一声。 “云,罕。” 榻上人没有反应,被病痛折磨地有些恍然。 薛界红着眼睛,喉结滚动了好几圈,才将尘封在心中多年的名字喊了出来。 “闻·人·芜……” 云罕长白的睫毛轻轻颤抖一瞬,鼻腔里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回应。 薛界在这刹那里浑身血液凝固,脸色惨白,一滴泪从眼眶脱落,毫无预兆,掷地有声。 他的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头痛欲裂,内府翻江倒海,产生了一种想要干呕的冲动。 阿芜……云罕…… 强烈的刺激下,眼前阵阵发昏。 【“一场名为昏聩无道的火海突如其来,将他彻彻底底葬身于此。” “……他,死在了六年之前。”】 薛界忽而放开手,一把将榻上人的衣物扯开,昏睡中和的云罕受到波动,口中发出一些稀碎的呻唤。 瘦骨嶙峋的身体失去遮拦,赤裸地暴露在了眼前。 那冷白的后背上骨骼分明,到处都是伤疤长痕,表皮已经不能算做完整,坑坑洼洼一片。 脖颈好似被人扼制住,薛界梗着脖子,将手颤抖地抚上了他的后背,只见那些横乱的伤疤下方,藏着一点点起伏的肿泡。 那似乎已经是一段久远的过往,没被伤痕覆盖的幸存处都泛着些红,乍一眼看去,竟不能完全看清。 ……在马车之上,薛界曾经为他换过几次衣物,只是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对方的身体。 在确认那是被火烫伤的痕迹后,他的心仿若巨石落地,四分五裂。 …… 【闻人芜痴迷书卷,苦读数年,庚子年进京,得御赐探花苍月毫一支,同年文字狱起,葬身火海。 云罕庚子年出,无父无母,轻衣行世。 所谓生由,独杀仇于世。】 当学子寒窗苦读,脚踩荆棘,一步一步踏着血印到达高台,而被一种莫须有的罪名成为史书遗污时,闻人芜就彻底死在了六年前的大火中。
第102章 章一百零二:虚弱无措/“他哭着,瘦削的手骨胡乱抓窜。” 接连十几日的高烧未退,早就把云罕折磨地不成人样。 覆盖在他身上的床褥衣物一瞬被扒开,每一寸肌肤都开始细微地战栗,迷糊间,他瘦削的手骨胡乱地向周身抓窜,勾到薛界的衣摆,便迫切地向身边拉过去。 只是力量微乎极微,拉到一定程度,就纹丝不动起来。 云罕喉咙里咯出了几个音节,像外头最薄弱的一处雪花,跌跌撞撞地坠落。 薛界怔愣在原地的神志被拉了一把,随后心跳复苏,如同冰山火速化开。 他的四肢还是僵硬,身体没有得到掌控权,却已经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迟钝地收紧手臂。 错了……都错了。 云罕的身体发烫,烫的灼人心,胸前嶙峋的骨骼硌得肌肤生疼,薛界却用力地将人抱紧,仿佛害怕稍微松懈,对方就会突然消失在原地。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五六岁的孩子,自幼身体瘦弱,尚未发育完全的声线,比同龄人小一圈的骨骼…… 这种种一切,都在牵引着人向着错误的一端跑去。 薛界恍惚想起,束水老一辈的人有份迷信,自小体弱难养的男孩,将他从小当做女孩养大,就会得到上天的垂怜…… 云罕自幼唇红齿白,骨架纤细,他从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便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了女子…… 现在想来,朝夕相处若干年间,他竟连对方的性别都没有问过。 如今蹉跎过世,只觉得造化弄人,荒唐而可笑。 薛界抱着人,几乎无法思考,闭上眼睛,就是对方满头的白发,遍布躯体的伤疤,还有他跛着的腿……以及这半月来,他把对方当做孟浪之徒做过的一系列事物。 ……真是该碎尸万段。 他瞳孔倏而血红,犬齿磨上嘴唇,硬生生磨下了血迹。 云罕浑身滚烫,却畏寒地紧,得到温度,几乎没有思考,就向着人怀里钻。 恍惚间,记忆翻滚,带他回到了最深沉的一场噩梦。 ——那是他这辈子以来,最为炙热的一次。 天生的体寒在硝烟烈火中消失,滚烫的火灼烧在了他的后背、躯体、四肢…… 他的周身,数百名学子被捆绑在柱上,烈火焚烧间,还在不断呐喊。 “陛下,您当真要愚昧至厮,用这种荒唐之罪,至我等与死地么?!” “芊芊学子,赤心可鉴!” “偌大河山,宝珠蒙尘!” “陛下,您不该如此……这大塍的江山,终会葬身在您的手上!!!” 火势愈加凶猛,啸风助长,硝烟肆意…… 云罕只觉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火将他的肌肤一寸寸地烘烤,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火红的烙印,心中万千不甘最后只化作泪水。 他那时空有一处读书天赋,却到底未经人事,在临死之际,他甚至还感受不到真实。 ……为何? 书卷之上,将皇帝赋为天之骄子,天子是除生养父母外他们共同的尊长,经年累月的古书熏陶下,它们教会后辈忠心不二,奉主为安,教会他们将天子视为至高无上,普渡圣洁之存在…… 可为什么?他们万千学子步履蹒跚,真正见到了天神般的天子,最后却只看见了肮脏、愚昧和丑恶? 他……不相信…… 他不服。 他不该就这么死了,不该…… 大塍京都里,中央坐着的人,从来都不该是那昏聩无道之人,从来都不该是。 昏暗灯光下,云罕埋在薛界的胸前,忽而开始大口地喘息,手脚挣扎起来。 眼角滚落一串串的泪珠,如同离弦之箭,好像忍耐许久的苦痛,都在此刻崩溃。 “不是……不是……”云罕低哑地嗫嚅。 水珠滚入胸膛,薛界倏而回神,慌措地将他的手臂收揽。 “阿芜……阿芜……” 云罕低低压压地抽泣,喉间含糊地咳嗽出声,薛界眼睛发红,哑着嗓子去安抚人,心脏好似被紧紧遏制住,连带着呼吸都困难无度。 好半晌后,怀中人才缓缓停住失控,偶尔耸动一下肩。 薛界缓慢地放开手,云罕顺着力道从他身上脱离,只见他苍白的面容上布满了泪水,一双狐狸眼通红,眼皮眼尾都多了一层绯色。 睡梦之中,他的眼睛无意识地睁开了一些,瞳孔涣散无光,却因为对着薛界,而形成了一种看向他的错觉。 这种虚弱至极的模样,足以让一个陌生的人,都产生一种怜惜感。 “没事了,没事了……” 薛界摸着手上一掌就能握住的腰身,简直要心疼到疯狂,心底无知的愤恨和自责的愧疚将他狠狠淹没。 分明从前,他的阿芜,是世界上最为骄纵的小孩……他究竟经受过了什么样的折磨,才一步步走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他抬手,轻轻蹭上对方的眼角,将泪水一一抚平,整个过程中,云罕都是半睁着涣散的眼睛,无知无觉地漠然。 直至最后一滴泪水被擦净,他的瞳孔才微微上翻,身体随之瘫软了下来。 薛界把人稳稳接在了怀中。 “都……没事了。”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阔的混沌中。 他回来了,再也不会将他独自丢下。 …… 宋庭誉在云罕走后不久,便在水牢中剧烈地挣扎,外头醉昏的牢头听到动静,迷迷瞪瞪地赶进来。 他自小受到邢遮尽的耳熏目染,按照先前和云罕商讨的主意,轻易就骗过了牢头。 但到了老谋深算的蒋国安这里,就多了些难度。 蒋国安畏惧云罕,也嫉妒云罕,多年来的经验,让他培养出了一个多疑的性情。 云罕出现的时间太巧,身上的谜团又太多。 蒋国安为人很相信感觉,云罕身上的气息和他身上的不一样,他从多年以前,在梁惘身边看见他时就感觉了出来。 这一趟边城之旅,他没有接收到梁惘的消息,所以云罕此刻应当在京都,而非行色匆忙、赶到边关。 宋庭誉和他相处六年,他自然清楚对方的脾性,这样一个把百姓放在首位的人,仅仅是因为云罕的一番说辞,便同意收安入敌,别说蒋国安,就是那愚笨的颢砀小儿过来了,也要怀疑三分。 因而宋庭誉周旋许久,蒋国安也只是把他从水中捞上来,粗重的铁链却是一分不减地扣在他的腕骨处。 他被人牵引着铁链,一步一水印地到了客房,开门的一刹那,邢遮尽的面孔映入眼帘。 “……阿誉!” 宋庭誉的面色苍白,胸膛向下都被寒水浸湿,衣物黏腻地沾在肌肤上,隐约映衬出几分瓷白。手脚上的铁链更是将顽固磨出血迹,蹭红一片肌肤。 到达房屋门口时,整个人都在细微地战栗。
102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