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稍稍上前,靠近一步。 “将军聪慧,那我不防直说了罢……周王有心谋反,京都确已受他所控,有些东西,想必您已经猜到——他没有直接将你二人斩杀的目的,便是想要招安。” “至于要招安的人……”他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门外。 那是邢遮尽的大体方位。 “……真的,仅仅是招揽么?”宋庭誉了然,听到这里,忽然哑声问道。 云罕一顿,面上出现了几分怅然的笑。 “小将军,有些事情,谁又能完全说清呢?” 他没有直接说明,或许当真如他所言,他自己也不清楚。 “前天蒋国安已将招安之事告诉了裕王殿下,不过进展地很不顺利——盗取城防图之后,还需要你们组织到兵权,你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至少……不能像现在这么狼狈。” 他说到这里,宋庭誉也明白了云罕想要做什么。 “我会想办法联系到邢遮尽,配合你假意招安。” 云罕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从鼻腔里闷响出来,一阵冷风却骤然吹过,他的眉倏而皱起,没有忍受住,扶上了牢里刑墙,低低咳嗽起来。 半晌以后,他才缓慢地站起身。 宋庭誉眸色一暗,半垂的眼皮正好扫到他掩在袖下的手。 那里残留着几分不显眼的血色。 “神子大人。” 恍然间,他低声开口。 云罕僵持一瞬,继而抬起了头,唇角重新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宋庭誉就这般和他静静对视了几秒。 “我能问您些问题么?”他又开口,轻轻地说。 云罕神色不变,身上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多了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样子……似乎是泄了口气……或者是轻松了什么。 “将军说罢,我一直在等您问。”他同样轻轻地说。 他的声音很好听,倘若不是透着些虚浮和低哑。 宋庭誉慢慢吸了一口气。 “关于梁惘、邢遮尽、还有……我的父亲,您都知道些什么?” “……这可有些长了。”云罕闭了闭眼睛,神色有些游离,继而拿出来一串事物,“梁惘除了周王殿下的身份,还有一层……将军,您将这三个人物挑出来问,恐怕已经猜到了罢。 他的手上,是一串山鬼铜钱。 “他就是山鬼组织的门主,您……猜对了哦。”他歪了歪头。 “至于您的父亲,其实我只听说过一些事,并没有真正见过他——” “他那时还是山鬼组织的副门主,梁惘与燊郦勾结已久,这一场大局早在多年前便已布下 只不过路上出了点意外,以至于拖到现在……” “这个意外,便是您的父亲。” 宋庭誉稍稍凝滞。 “说来,上一任副门主与敌国通下协议,一个得到想要的军权荣誉,一个得到内部信息的保障,怎样想都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可到最后,你父亲却临终背叛了组织。” “梁惘是一个疯子,表面温润的人,对待背叛之人总是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很遗憾,你的父亲并没有等到接受惩罚的那一天就过了世……那么组织的惩罚,就沦落到了他的儿子身上。” “好巧不巧,宋将军,您的两重身份,都符合这一点。” “……两重?”宋庭誉晃了瞬手,带动寒水中细微的涟漪,沙哑出声。 “对——两重。”云罕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您不仅是背叛者的儿子,还是裕王殿下最为珍贵的人呢……” “说起他对裕王殿下的执念……”云罕顿住,眼神中细微地闪烁过一丝犹豫,继而全部消失不见。 “裕王殿下和他之间的故事,还是等时机成熟,周王亲口告诉您罢。” “我说完了,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哐当……”铁链被带动,宋庭誉没有控制地挣扎了下,继而又冷静下来。 云罕看见他的胸膛微微起伏。 “不能说么……”宋庭誉认真地望向他。 他在问邢遮尽和梁惘间的所谓羁绊。 云罕默认。 “好……那么,我就来问一些别的了。”宋庭誉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压迫感旋即而来,“大人苦心煞费,帮助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还以为,将军不会来问这个问题。”云罕微微凝滞,“毕竟您知道,我是不会说的。” “说不说,不都是问了才清楚么?”宋庭誉淡淡笑了笑,“那让我猜猜罢。” “你想帮的是谁?薛界?” 云罕的脸浅淡地僵了一瞬。 宋庭誉勾了勾唇,几息后,缓慢摇头,“不……这不是你的主要目的——” “祭神礼上,神子刺杀多尔,庚子之变、学子索命。” “浮妄楼中,花魁表演,灯光闪烁,字画重生。” “还有纯真的雁儿作画题字,说漏嘴的友人……这些种种,看似暗示,其实都是明面的牵引——” “——你知道梁惘的计划,所以事先刻画出失误被我们抓到的假象,然后顺理成章地被‘押送’到边关,以此将我们逼至绝境,再伸出援手。” “而你的最终目的,就是扳倒颢砀,重立明君——” “——我说的对么?庚子年殿试探花郎,闻人芜?”
第101章 章一百零一:“阿兄……”/“你活不久了,是么?” 末尾的三字称呼骤然出口,云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份惊讶,与惊讶同时而出的,是一丝说不上来的异动。 仿佛是一颗自沉深土多年的玉石,陡然窥见了天光。 那大概是一种渴望、满足、又有悲恸、落寞…… “您竟然……猜出来了么?”牢中的水滴一滴一滴地坠落,泛起涟漪,好像滴落到了心间。 某一瞬间里,宋庭誉说出了这句话后,感到面前人又透明了几分。 “……本来是没猜出来的。”他低声,“只是从浮妄楼出去的那日,你昏迷,我守在你的床边,听你喊了一句阿兄……” 薛界有位红颜知己,宋庭誉与他相处的这数年里,曾经听他提起过几次。 自从浮妄楼的一系列事情被转述到他的耳中后,他便愈发对云罕这个人的身份起疑—— 知晓只有二人所知的歌曲,清楚二人间的羁绊,还有一位意识模糊时,都下意识呼喊出来的兄长…… 这种种迹象,都无限向着某一处靠近。 “其实我最后得到确认的契机,是你方才的一句话。”宋庭誉轻轻开了口,“你说,果然他会跟了你……” 云罕指尖一晃,眼底闪烁过一丝茫然。 “看来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把内心的话说漏了呢……”宋庭誉眼皮垂了垂,露出了一点笑意,“你在提起‘他’这个字时,眼神出现了几分变化,有你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深意——那种能将人溺进去的眼神。” “跟在我身边的,无非就只有两个人……邢遮尽同我长大,必然与你没有交集,那么还剩下一个,就很了然了。” 他越往后说,云罕的表情更淡,微微张开了唇,显出几丝苦笑。 “宋小将军能走到如今的地位,果真是有几分本领的……不过连你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物,他却没有看清。” “正因为我是外人,他是局里人,才反倒两眼混沌……而且,你真的有想让他知道过么?” 宋庭誉的眼神里带了些锋芒。 云罕的指尖一晃,无端露出了几分慌措,他偏过了头,便要作势离开。 宋庭誉却在他即将踏出门外的那一刻开了口。 “你活不久了,是么?” 云罕攥了一下手指。 “你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宋庭誉继续说。 “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因为这是最后一面了,所以……你打算永远都不告诉他,是不是?” 云罕终于恢复动作,对这汹涌而来的几个问题一个都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过头。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话,带了些笑意,零碎、低哑……飘零在风中。 “您会尊重我的选择罢?” “宋将军。” 无论发生什么,结果如何,都该由我自行承担。 宋庭誉不再吱声了。 …… 水牢的门打开,又窜一阵阴风,云罕在这阴冷潮湿之所待了片刻,眼前有些发花,刚出门就一个趔趄。 “……” 手臂被人撑住,他略显涣散的瞳孔向上望去,正看见薛界欲言又止的薄唇。 “都办妥了,先回去。”他借着对方的力撑起身,扫了一眼周边,被烈酒放倒的守卫东倒西歪地倒在桌面上。 二人一直走到一处里屋,确认屋外无人后,方关上了门。 云罕虚浮的身体在这一刹那“轰通”摔到了地上。 薛界骤然转首,唤了他一声,得来对方的摇头,迟凝片刻,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到榻上。 “……你去哪儿?”云罕撑起眼皮,看见对方沉默转身的背影。 “煎药。”薛界顿住脚步,面具加持下的脸色看不出神色。 “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儿便好。”云罕摇了摇头,虚虚掩掩地闭上了眼睛,“蒋国安不会相信你的身份,你且留在这里,最近几日是至关之际。” 薛界被他的话滞留在了原地,手指慢慢攥紧。 屋外冷风呼啸,凛冬未尽,愈演愈烈。 身后传来低低哑哑的闷咳。 他终是转身,几步上前,将被褥严实盖到了云罕的身上。 后者半混沌时模糊睁眼,没有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只无意对上了他的眼神,略微迟愣,“……你也不必担心宋将军,他很快就安全了。” 薛界收回了手,没有说话。 云罕没有忍受住,又闭上了眼睛,身体细微地蜷缩着,偶尔溢出一声呻吟。 没人知道他正在遭受着怎样的痛苦。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上究竟有多少奇杂病症。 这些病症一齐发作,总会将他折磨地生不如死。 不过他除非到完全失去意识,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东西表现出来。 “你为什么变了。”恍惚间,意识要完全消匿时,耳边传来了一道声响。 他睁不开来眼睛,鼻腔里闷闷应了一声。 薛界听到这声模糊的回应,喉结滚动一圈,眼神里掺杂着许多,复杂而无法清顺。 他伸出两指,背按到对方的额头上,意料之中又触摸到了滚烫。 他忍不住偏过了头。 你为什么变了。 这是他对云罕出现的直观疑问。 多日前的那次争执,仿佛成了一处契机,契机以后,云罕身上的轻佻气息全部消失地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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