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的人捂着胸口咳嗽,闷头不语,眼里却尽是决绝。 谁都知道,他没有疯,只是在做一场赌博——拿自己的命,去赌邢遮尽的心。 终于,在对方第三次将温水打翻时,大塍的裕王殿下彻底意识到,宋庭誉是铁了心的要他作对,晕着薄愠的桃花眼一晃,眼皮便垂下了些。 “山鬼花钱。”冷漠沙哑的声音落下。 宋庭誉的咳声盖进屋中,在听到这四个字时,意识到自己成了胜利的赌徒,他捂着嘴,在对方又一次递过温水时,将它饮下。 “大婚当日,拦我马车的那名女子,手上就圈着山鬼花钱的红绳。”邢遮尽垂着眼,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完,眉眼一低,不觉泛起几分被拿捏的轻嘲。 “……山鬼花钱,是什么?”宋庭誉止住咳嗽,沙哑问道。 他的记忆里,分明没有有关铜钱的场景,却在梦境中,屡次闪过关于它的画面……直觉告诉他,这铜钱有着重要非常的存在。 “是一种标志。”邢遮尽停了几息开口:“……或者,是一种组织。” 山鬼花钱响,见血封人喉。 邢遮尽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皮更加地垂下,晨早深雾里,柴火噼啪作响,泛出淡淡的黑烟,慢慢席裹到邢遮尽的周围。 某一瞬间里,宋庭誉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感觉邢遮尽的周身弥漫起了他看不见的阴鸷,袅袅黑气从他的躯体里发散出来,孤寂得好像天山之上,望着苍生的一棵树。 “我第一次见到山鬼铜钱,是母妃过世的那日。” 邢遮尽的话平静无波,眼底冷漠,好像在阐述一件事不关己的话一样。 宋庭誉的心口却猛地一抽,脸上煞白,下一刻,脑海中便迸发出尖叫和腥红,无数道声响画面在眼前浮现,又始终隔着一层黑雾。 “唔……”他被骤然而来的痛楚折磨地脱了力,邢遮尽上前,正好将剧痛的人接在了怀里。 邢遮尽的母妃……清妃娘娘……过世…… ……过世。 什么过世? 脑中混沌如麻,如同利刃的记忆刀割着神经,顷刻之间,宋庭誉整个人都像是从水底打捞上来的一样。 清妃娘娘……这个在宋庭誉生母死后,唯一从她的身上感受到母爱的人……她、死了? 她死了…… 对啊,回京这么久,他半分也没有听过清妃娘娘的音讯,她好像,在很久之前就过世了……很久之前,又是什么时候?! 血红浮现在眼前,铜钱的声音愈演愈烈,撞击地他头皮发麻,氧气都似乎要呼吸不到。 好痛苦,好痛苦…… 后脑被一股微凉带动,按压在了炙热的胸膛上,那胸膛烫的不行,好像一团火,分明是发烧时不正常的温度,却让宋庭誉倍感安心。 他下意识地抓住邢遮尽的手,后者只迟凝了一瞬,眨眼间便将他反握住,掌面摩挲着手背,安神静气。 不知多久,脑海中的嘈杂才消失,宋庭誉模糊着眼抬起头,感到身心俱疲,后知后觉得发现,自己竟已是泪流满面。 他有些羞赧地皱了皱眉,喘着气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好,和邢遮尽交握的手却忘记了松开。 “我、不记得……”他抬头,带着几缕思疑看向邢遮尽,“清妃娘娘,是怎么死的?” 手上的力骤然变大了些,他明显地感受出,邢遮尽隐隐发颤的指尖,半晌后,对方冷声吐出了两字,让宋庭誉的浑身如同浇了一盆凉水。 “虐杀。” “……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摇头,片刻后,又倏而皱起眉,在缝隙薄膜之后,看向了邢遮尽半垂的眼皮。 天地轻舟一叶,何为相依为命。 邢遮尽表面风光无两,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若干年前的二人,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他们两个老成持重,在其余孩童玩闹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隐忍成熟。 只有在邢遮尽的面前,宋庭誉才会短暂地当一个天真烂漫,有时又会耍些小脾性的孩童,而只有在清妃娘娘面前,这个不过比他大两岁的小大人,才会成为一个孩子。 清妃娘娘是邢遮尽若干年以来唯一的依靠,宋庭誉无法想象,在看见母亲被人虐杀后的尸体时,邢遮尽心中是怎样的痛楚。 “……什么时候的事?”他开口,嘴唇甚至都隐隐发颤。 这一次,邢遮尽停顿了一会儿,再抬头,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向宋庭誉。 “八年前。” 脑海中顿时炸响,如同惊雷落入了汪洋,无论有多深厚的活水,都掩盖不下此时的惊骇。 八年前……在八年前。 宋庭誉的眼珠都在晃动,几乎忘记了眨眼,苍白着脸去看邢遮尽。 后者与他对视几秒后,却先移开了目光,又半晌,他好像完全没有把“八年”这个时间划进震撼当中,只是平静地继续叙述。 “母妃她死在了一个巷角,我来晚了一步,去时只看见了几个黑色的背影,为首的人尚未收刀——刀鞘的山鬼花钱就在这时晃动撞击,声音清脆,甚至还有一些悦耳……” 他这样说着,眼底竟然还露出了一点笑意,只是这笑意让人触目生寒。 宋庭誉终于从这个数字后缓解过来,哑着声音开口:“八年之前……八年……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邢遮尽的指尖稍稍晃动,转而面向他,深黑色的瞳孔里如同长渊。 宋庭誉控制不住得发抖,心中隐隐有着一个想法,一个足以让他崩溃到失控的想法。 好在下一刻,邢遮尽幽暗的目光一转,开口:“你坠崖以后。” 紧绷的身体倏而松下,宋庭誉一颗心猛地坠落,抬手拂去了额前的冷汗。 那么这样,就说得通了……他掉落悬崖后,虽说捡回一条命,却还是在床上昏迷了好多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一概不知。 倘若清妃娘娘是在这时候过世的,那么她的死,应当与自己无关了…… 与自己无关。 脑海里冒出这几个字时,心中不由闪出一阵讽意,面对一个至亲之人的离世,宋庭誉感到悲伤的后一刻,想的竟然是害怕她的死,同自己扯上关联。 这些天里,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梦境几乎要把他吞没,在某一时刻,他隐约感受到,那拿着刀向自己走过来的人,面对的就是一处巷角。 在邢遮尽未答话之前,他几乎要以为,清妃娘娘的死地同自己梦境中的地方相同,如果她的死,当真和自己有关,那他再面对邢遮尽时,又该是何颜面?? 届时,恐怕他连看一眼邢遮尽的勇气都没有了。 宋庭誉这样想着,忍不住闭了闭眼。 大婚之日,一人拜堂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初的恨意决绝却开始产生崩裂。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些年里,并没有得到杀手绳之以法的消息,那么当日拦马女子腕上的山鬼铜钱,恐怕是这八年来邢遮尽得到的唯一线索。 谜团谎言被剥解开,宋庭誉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好了伤疤忘了疼,在他的身上可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这么形容又算不上准确,在爽婚的事上,邢遮尽是有愧于他,可那是有关至亲被虐杀的唯一线索,没心没肺的人可以不管不顾地去责备,宋庭誉却长着一副赤血衷肠。 “既如此……你找到了什么线索了么?”他重新睁开眼睛,眼皮发疼。 “没有。”邢遮尽言简意赅。 宋庭誉停了几息,大抵猜到,这其中又出了什么变故,让他跟断了端倪。 草屋里,柴火出着声响,二人一时间寂静无声。 “……好。” 终于,宋庭誉目光凉了一些,将这僵持的氛围打破。 “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倏而抬头,声音沙哑,隐隐透着释怀后的无力。 “邢恹之……八年之前,你将我逼至绝路,仅仅是因为我做了错事,逾了规矩么?”
第47章 章四十七:你当年真的没受半点伤? 尘封已久的疑问恍然出口,如同一块顽石坠落。 宋庭誉将唯一有可能波及到仇恨的清妃之死问罢,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原因,能够让维护自己多年的兄长,一朝变成索命的恶魔。 草屋中,冷静叙述的人在这一刻再次停缓,邢遮尽侧了侧首,在淡薄风中,耳坠稍稍一晃。 “你说话……”每一分等待都似煎熬,宋庭誉忍不住抓住他的手。 他从前以为,邢遮尽不好男风,之所以对他如此痛恨,不过是嫌自己脏了他的唇。 但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崖头,往后两次的接吻,都是对方主动为之,宋庭誉不是个傻子,明晰地清楚,八年前的越界,并不是他下了杀手的理由。 那么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抓他的手背青筋爆出,不知过了多久,邢遮尽才微微蹙了眉,将他的手拂下,慢慢站起身。 莫名,宋庭誉的心凉了些。 “八年之前,峭壁上是有一棵崖柏的。”邢遮尽淡淡开口,背过的身完美将面容隐藏。 宋庭誉愣愣听着,恍惚间意识到了他是什么意思。 峭壁上的崖柏,是他活命的契机——当年邢遮尽推他坠崖,并不是想置他于死地。 隐约中,一个念头在宋庭誉的脑中生起,就听邢遮尽继续说话:“我找到你的时候,身后跟了刺客……他们人数太多,目标是我,倘若你被牵扯进来,保不齐平白丢了命。” “——那批刺客的刀柄上,挂着山鬼铜钱的红绳。” 宋庭誉慢慢滞缓呼吸,从邢遮尽的口中,陆陆续续地将当年之事复盘。 火光晦暗,外头风雪隐约又再起的征兆,空去不知无声了多久,宋庭誉才慢慢动了动指尖。 “你的意思是……八年前你推我坠崖,并不是想杀我——反而是救我?” 他沙哑着声音问出话,说到后面时语调不自觉上扬,好像有几分忍受不住的嘲意。 那一头,背对着他的人微微蹙了眉间,几息后,低低“嗯”了一声。 “咳……哈哈哈哈……”一道嗤笑没有忍住,伴着发痒的喉咙一并发出,宋庭誉在得到回应后立时笑起来,脸色隐隐发白,眼尾却笑出了泪花。 “你救我的方式,就是我冒着半生瘫痪的风险,将我从高处摔下去?”他笑岔了气,半晌才顺平,眼底已重新恢复冷意:“好啊……既然你说是为了护我,那么敌方人多势众,裕王殿下又是如何脱身,才没死在那万丈崖头?” 邢遮尽迟疑了半刻,听他由嘲笑到冷讽,眼皮低垂沉声回复:“在我和他们纠缠时,朝廷的援兵找到了崖头,刺客见势不对,便奔逃撤离了开。” 当年沉寂的真相全然揭露,前因后果相互环扣,落进耳中,却觉得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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