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寂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滚水入油锅般,水花飞溅,油星崩裂的沸腾。 南荣军已经算是副将以上,武将善文颇多的军营了,每月也会组织学堂先生,入营教军士们写字念诗。 但到底过得糙,叽里咕噜骂人的话,成串地脱口往出蹦,脏的不脏的,分外羞辱人。 污言秽语听得南荣栩直皱眉,从前父亲便提醒过,这群人的言行要约束,约束了好几年,也就现在这成效。 回城修整,一个个文绉绉地含梅弄墨,跨出那道城门,便如脱缰的野马,脏话连篇不成体统。 当然,要这些原本便是乡野村夫的人改正,大抵是掰不回来的。 “好生热闹。” 少年掀起厚重的防风帘,从外探头进来,东张西望:“我没错过什么热闹吧。” 油锅陡然冷却了。 “……” “……” “……四四四四,四公子诈尸了!???”佩戴短刀的武将最先反应过来,脸色被吓得惨白,说话声音都劈了叉。 他身边的同僚倒是嫌弃地推了他一把,“好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起开,重死了!” 席飞鸿像是明白了什么,快步上前挡在遂钰面前,身形高大,完全遮住了遂钰。 遂钰仰头,听到席飞鸿虽面露诧异,却仍反应飞快地低声说:“快回去!” “现在赶我回去,还能回得去吗。”遂钰略一偏头,将目光落在诸将身上,最后缓缓移至南荣栩那里,瞧席飞鸿的反应,大抵也被诈死蒙在鼓里。 按理说,挟持皇帝乃剑走偏锋,不该将战线拖得这么长。 遂钰直言:“大哥,是出了别的岔子吗。” 南荣栩同窦岫对视,窦岫心领神会,朗声道:“诸位将军议事大半日,想必精神已是辛苦,还请移步偏帐,吃些茶果点心放松些许。” 话罢,窦岫先一步出帐,屏退四周军士,只留世子贴身信得过的亲卫把守。 人走帐空,遂钰率先开口:“这些人,都是兄长信得过的人吗。” 南荣栩:“主将级别可信,都是家臣,至于刚升上来的,现下无人可用,倒还算顺手。” 遂钰:“那便是不能用。” 或许二三人可保密,却无法使所有人闭嘴,遂钰轻声:“除自己之外,期待他人拥有同样的品质,倒不如直接将他们软禁起来,叫所有人彻底闭嘴,不是吗。” 南荣栩欲言又止。 遂钰走后,父王找他彻夜长谈,叫他勿试着改变遂钰,就像老二老三,不也性格各异。 既然潮景帝已经将遂钰教成了这个样子,倒不如顺其自然,免得遂钰好不容易回家,又觉得自己难以融入。 南荣栩只好道:“父王将照看世子妃的任务交给你,怎能独自回京。” “我有玉玺。” 遂钰说。 即便已经熟悉遂钰行事,在听到遂钰身怀传国玉玺之时,南荣栩仍倒吸口凉气,看着遂钰解开绑在背上的包袱。 一小袋银子,几张银票,以及—— 简单用纯色绸布包裹的玉玺。 遂钰用掌心托住玉玺,另外那只手自觉护住残缺,以免南荣栩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气得晕过去。 皇帝将玉玺交给遂钰保管,这是南荣栩万万想不到的。 可又有种诡异的融洽。 按照萧韫的逻辑,必定交给身边心腹,遂钰是御前行走,皇帝近臣,自然为第一人选。 遂钰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呼来喝去称皇帝大名,也不见皇帝恼怒,可见皇帝信任遂钰,肯推心置腹。 但遂钰并非只是遂钰,前头还缀着南荣一姓。 南荣栩脸皮抖了抖,头次觉得皇帝昏庸,至少此举大大跌破他的想象范畴。 就这么喜欢吗,南荣栩心中如此想,也便问出口了。 “就这么喜欢吗。” 遂钰挠挠头,没听懂:“大哥你说什么?” “没什么。” 此言失礼,南荣栩略定心神,开口道:“玉玺之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遂钰将萧韫信中所言一五一十交待,其中有南荣栩知道的,也有不太清楚的。 萧韫允准南荣王府协助调查督军官一事,却并未在南荣栩面前提及整饬将军府。 “想来是皇帝同父王的计划。”南荣栩沉吟道:“怪不得允准你离京,却要假死。” 南荣遂钰是皇帝心腹,又是王府的人,徐仲辛必然将部分注意力放在遂钰身上,时刻提防他有所动作。 所以南荣遂钰得“必死无疑”。 成为质子的人,没几个能完好无损地回到故乡,遂钰能有如今的职务,除去那些皮相骨相,醉生梦死的黑夜白天,倒算得上结局明朗。 遂钰对萧韫有感情,倒叫南荣栩也看不清,小弟在大都究竟度日如年,还是乐在其中。 有痛苦,亦有欢乐,皇帝的纵容做不得假。 思及此,南荣栩头疼得要命,竟要和皇帝结亲家之类的,糊涂的念头接二连三冒出来。 “不过父王应该不在陛下的计划中。”南荣栩连忙拐回话题,道:“那日父王去宫里呈递调查详报,督军官受不住刑,吐出许多情报。牢里又抓了几个,按理说,父王夜里还是要回来亲自审问的。” “所以是徐仲辛觉得父王此次进宫,大约会带给陛下别的消息,极有可能直接将他拉下马。” 南荣栩:“没错,陛下若挑衅徐仲辛,定会时刻试探他的底线,只是……现在父王在皇宫,倒叫我们不太好做了。” 南荣栩并不畏惧改换天子,遂钰没带来玉玺前,他也想过此事。 若只是皇帝在宫中,大可直接打进去,那么多皇亲国戚,难道还找不到堪登大任之人? 遂钰失笑:“若父王不在宫中,萧韫又被徐仲辛杀了,新帝便是萧鹤辞。” “太子为了救皇帝,一同死在宫中,恰时皇长子千里迢迢救驾。”南荣栩用只有二人能闻的声音说:“若立萧骋,此人心胸倒不如皇帝,处世颇为狠辣,敬他为君,倒不如将玉玺送给皇长子。” 皇长子登基,南荣王府便再度为新帝股肱,又是一番新局势。 遂钰嘶了声,感叹道:“大哥竟比我更敢想。” 南荣栩冷笑:“冷待太子,扶持皇长子,不就是你这两年的计划吗。” 遂钰竖大拇指:“大哥明鉴。” 快马加鞭,遂钰饿得头晕眼花,他向来一日三餐得按时吃。同南荣栩聊了这么会,气血顿时缺失大半,扶额喊着要晕了,在南荣栩颇为无奈的目光下,倒进行军椅中装死。 不必遂钰提醒,窦岫将主将之下的将领,皆按照品阶上报南荣栩,并派人十二时辰随时监视他们的行踪。 窦岫:“世子放心,属下定会盯紧他们,不使四公子身份泄露。” 南荣栩回头看看吃饱喝足的遂钰,沉吟片刻:“其实泄露遂钰身份,也未必不是件坏事。” “不过不是现在。” 遂钰捧着水杯点头如捣蒜,乖巧地不像样,表情格外人畜无害。 既然遂钰选择回来,必定路上想好了应对之策。 父王选择遂钰,南荣栩也理应试着相信幼弟,欣然道:“遂钰,你想怎么用玉玺。” 遂钰想了想:“直接带着玉玺进宫吧。” “我军至今不敢冲进大都,除了徐仲辛以父王性命威胁,其伙同临近州府,调兵之数远超过我们,现在是我们处于被动。”南荣栩道。 遂钰:“化被动为主动,手里便得有值得徐仲辛心动的玉玺。” 他掀起盖在玉玺顶端的帕子,展示道:“届时我便带着玉玺只身前去。” 南荣栩正欲说继续提问,却隐约觉得玉玺有些不大对劲,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向前走了几步,确定眼中即所得:“玉玺——” 遂钰干笑几声,连忙抓起玉玺抱进怀中:“小伤,小伤。” 他声音越来越低:“修修就好了。” 玉玺是皇室的东西,南荣栩倒不心疼,只是忽然有些同情萧韫,即使潮景帝不值得同情。 但将玉玺托付给一个根本不将其当回事的人,真的是最优选吗。 南荣栩转念又想,大抵只有交给遂钰,才能安然无恙地物归原主吧。 玉玺完好度另说。 南荣世子活了十几年,从未像今日这般,念头在脑海中转了又转,不知拐了多少弯,最终却不知该如何总结。 遂钰抱着玉玺趴在沙盘旁,把玩着红蓝小旗,说:“我带着玉玺,以交换父王为由,接近徐仲辛。” “有把握吗。”南荣栩会意。 遂钰摇头,自己没杀过人。 跟在萧韫身边这些年,萧韫倒是没让他手上沾血,见过的杀戮,也都是被处理过,能够入眼的情景。 “陛下教过我一招舌根藏刃的招式。” 遂钰比划道:“将刀片藏在舌根下,可躲过侍卫搜查,只待接近徐仲辛,趁其不备便可一击击破。” 是杀招,却只有一次机会。 徐仲辛何等敏锐,凭遂钰三脚猫功夫,保不准玉玺白送给人家,还得赔条命。 南荣栩沉声:“太冒险了。” 遂钰:“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虽同燕羽衣对阵,但想来朝中为徐仲辛所用之人,定告诉过他,我这功夫只是花架子。” “本就是赌局,徐仲辛敢以九族性命下注,那么我也可以。” 遂钰冷笑道:“想必徐仲辛对宫门那日耿耿于怀,必定不愿拦住我,非要见了真人,好生羞辱一番才是。” 就像萧韫逼徐仲辛造反,徐仲辛立即入住玄极殿,想必是极其自信,十分笃定自己能够得到皇位,迫不及待地享受胜利果实。 徐仲辛是水上天才不错,但这些年胃口被朝廷养得太大,便谁也不放在眼中了。 挟持皇帝,这是多么英勇的壮举。挟制鹿广郡,又顺手可给死对头脸色看,只是形容几分,便可觉其中畅快。 这点,南荣栩倒是十分认同。 “王府拥兵,不似皇帝手中只有禁军。皇城陷落,无非只是换个皇帝而已,但颇得百姓人望的主帅遇难,民间流言四起,军中将士愤慨。” 南荣军彻底撤离边境,不再替新朝廷守护疆土,全力冲向大都,并非徐仲辛如今所能抵挡得住的。 水师在海上日行千里,但若论山川平原,沙漠戈壁,终究是南荣王府称霸。 遂钰点点头:“甚至可以直接寻燕羽衣,两军直逼大都,令西洲称帝。” 南荣栩失笑,倒挺敢想,不过倒也是个鱼死网破的法子。 他提醒道:“此话勿在父王面前提及,兄弟说笑即可,父王听了得气得用家法惩戒。” 遂钰扁扁嘴,嘟囔:“说不定父王还会觉得有胆色呢。” 为今之计,只可兵行险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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