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倒还算偏僻,却仍能听到官兵跑动的声音,遂钰起先趴在床边仔细听他们说话,后来,后来便睡着了。 再度清醒,已是暮色四合。 寒意顺着袖管钻进身体,遂钰甩了甩压麻的胳膊,仰头喝尽越青离开前倒好的茶水,盯着茶底的茶叶,俄顷,将茶杯随手放在书架二层,推门走出客房。 葛桐靠在门旁,见遂钰要出门,连忙站直:“公子。” “今夜是你值守。”遂钰顿了顿,意识到这些天总是葛桐,摇头笑道:“总叫你守夜也太累了,夜里若无事便也回去睡吧。” 左云卿是幕僚,没了任务便继续回南荣栩身边谋划,而葛桐才是王府真正派给遂钰的侍卫,负责遂钰的安全,在这方面,他远比越青更老练。 葛桐:“晚膳时世子妃来看过公子,发现公子正在歇息便未打扰,公子想吃些什么。” “我想吃——” 遂钰舌尖抵着上颚,略思索了会,说:“我们从宫中带走的木箱在哪。” “搬来我看看。” 离京后,四公子便再未提及有关大都的任何事。 那宫里的木箱太金贵,装车还得用软布垫着,前几日手底下的人没轻重,表面划了道口,葛桐本想汇报,却被越青拦着。 葛副将一副请公子责罚的表情:“公子恕罪!” 遂钰满头雾水,怎么才说了一句话,人倒跪下了,问:“有话好好说,别随便乱跪。” “公子,宫里的木箱被划花了,还请公子降罪。” 遂钰无奈,扶起葛桐道:“只是个破装物件的箱子,有什么可金贵的。” “但那木箱所用的木是——” 遂钰:“再怎么金贵,也被做成了箱子,又是皇帝的开销,不必替他心疼。” 即便在后宫那个小院子住着,遂钰也没羡慕过什么金贵物件。东西被造出来,便得是利于使用才行,再金贵也比不得实用重要。 故此,他根本没在乎过萧韫送给他的那箱子重物。 刚拿回府他打开盖子看过一次,就是些自己寻常用得顺手的东西,萧韫都叫陶五陈收拾起来了。 当时遂钰还觉得好笑,他们明明并非情人,分别的时候却像是有情人般,还得由对方将自己用过的物件收起来,送走,免得日后见了碍眼。 箱子由小厮搬进房中,遂钰席地而坐,将箱子放倒,箱内归置整齐的物件听令哐啷,顿时撒了一地。 虽零散着,却分门别类用绸布包裹着。 外裳,氅衣,喝水用的琉璃盏,发饰头绳…… 有些是遂钰常用的,有些是遂钰见过却没时间用的,甚至还新添了不少发饰,都是萧韫喜好的颜色。 咔哒—— 距离遂钰最远的角落,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开锁声,遂钰疑惑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个并不起眼的盒子,巴掌大,许是从箱中滚出来的时候,锁正好撞在凳腿,触发其中卡扣,盒盖自己弹起来了。 遂钰放下茶盏,将摆在腿面,嵌着湖蓝宝石的玉簪轻轻放下,双手支撑着身体,半爬过去。 待看清匣中四方的物件,瞳孔微缩。 大都,叛军围城。 皇宫宫门大敞,里外包围着徐仲辛手下士兵,朝中诸臣被关押至宫女太监休憩之处,而他本人,则已在玄极殿住了十日有余。 “陛下,软筋散喝着可还可口?”徐仲辛笑道。 皇帝身着湖蓝寝衣,半倚在软塌中,唇角还有未擦拭的药渍。 萧韫勾唇,指腹缓缓划过碗壁:“确实不错,就是苦了点。” “撑了这么些天,仍妄想有人救驾?”徐仲辛从皇帝手中接过药碗,眯起双目,冷道:“交出玉玺,乖乖写下禅位诏书,本将军或可留你一命。” “玉玺?” 萧韫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气含着笑意。 “世上还有徐将军找不到的东西?” “朕都在将军手中,玉玺……得将军自寻才是。”
第77章 这是什么。 遂钰大脑空白,整个人好似被施了法似的,呆望着那盒中做工精致,其间雕刻双龙盘旋的脂玉。 他曾拿起过很多次,却不想再次面对,竟是以此种方式。 玉玺为什么会在箱中,为什么会跟着他出宫,是陶五陈的疏漏吗,不,玉玺从未出过御书房。 潮景帝会在玄极殿批阅奏折,倘若奏折需用玺印,也都是一并批阅后,统一送至御书房加盖。 按照萧韫的话讲,若是需用玉玺,那定然是牵扯朝廷动荡的大事,此等大事必然得郑重些。 玄极殿是用来休憩的宫殿,按理说,回到玄极殿,便得放下一切活计,无论多忙,都得悠闲地烹茶赏景,将琐事要务抛之脑后。 显然,作为皇帝,萧韫并不拥有这种主动选择的机会,毕竟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因此萧韫找了个折中的方式。 浏览奏折,却并不将任何玺印带至玄极殿,仿佛不盖印,便能欺骗自己并未进行公务。 遂钰没见过这么拧巴的人。 然而萧韫却乐在其中,没觉得麻烦,反倒能保持身心愉悦。 本该安放在御书房的传国玉玺,此刻却摆在遂钰眼前,同他那些鸡零狗碎的物件颠簸了大半个月。 这要是传出去,没人会信吧! 该不会皇帝觉得好玩,故意放赝品吓唬自己。遂钰想,也有这种可能。 略平静心绪,遂钰拨开面前障碍物,缓慢挪动至桌角,从盒中小心翼翼捧起玉玺辨别真伪。 脂玉光可鉴人,遂钰无数次代替萧韫使用玉玺,很熟悉真正的传国玉玺究竟是什么手感。 指腹下凹凸不平的质感,令遂钰提起的心霎时停跳。 “……” 脑海中缓缓浮现“真品”二字,遂钰难以置信地挪动视角,将目光全部落在四方玉玺。 紧接着,他尖叫一声,顺势将玉玺抛了出去。 大宸的传国玉玺,各路英豪争相抢夺的珍贵之物,就这么以一道极其完美的抛物线,狼狈地砸向墙壁。 墙壁被砸了一个小坑,墙灰扑簌簌落下来些许。 嘭—— 咚。 咚。 咚。 玉玺一角,雕刻着“国”字的那面,首先接触地面。 迸溅的玉石碎片飞起,擦着遂钰的手背而过。 遂钰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飞出来了,若无骨骼支撑,大概心脏会先穿破胸膛。 虽并非圆形,却能在外力下继续滚个两三圈,每一声碰撞,遂钰都在计算自己有几个脑袋可掉。 结论是,他只有一个脑袋,但必须凭空生出八百个脑袋供皇帝砍。 这是传国玉玺,大宸的命脉,其中不可复制的防伪,乃旷世工匠所刻,这门技艺近乎失传,早已不见工匠后世的徒子徒孙。 萧韫这是…… 疯了吗! 遂钰倒吸口凉气,哆哆嗦嗦捡起玉玺,没忘了回收碎片,说不定能重新完好无损地修复回去,他怀着“美好”的期待,将玉玺重新放回木盒。 木盒盒盖卡着封无名信,信封都是敞开的,显然是写信的人谨慎,不想别人发现这封信后,知晓他的身份。 展信前,遂钰忽地闻到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他四下环顾,最终面带怀疑地将信贴近鼻翼。 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其中还含着什么,莫名令他感到不舒服的烟熏火燎的味道。 [此为传国玉玺,朕思来想去,还是放在你这里最安全。] 熟悉的字体入目,一撇一捺,笔锋遒劲,皆能看出此人书法功底。 遂钰腕力虚浮,虽尽可能地贴近萧韫的字迹,却仍旧缺少字里行间的洒脱之气。 安全吗,遂钰摸了摸玉玺,若萧韫知道玉玺被如此对待…… 既然他决定将玉玺塞进木箱,就应该做好了被损坏的准备。 萧韫写信,从来都是有事说事,全篇没半个字多余。 拖着将军府与侯府,是为了消磨徐仲辛的耐心,从皇后提及皇长子,萧韫便隐约察觉其中有遂钰的手笔,多次召萧鹤辞候在玄极殿外,也只不过试探遂钰对他的态度。 遂钰挑眉,仔细倒推日子,布局不难,难的是消磨时间,请所有人入局。 御前行走有成为皇帝棋子的自觉,又或者说,他的存在本来就是棋子。 皇帝从不做无准备之仗,将玉玺交给自己,也是他计划的一环,那么按照萧韫的逻辑……遂钰浑身汗毛倒立,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奔涌而来,霎时侵占意识,仿佛重石落入平静湖面,泛起千丈波澜。 萧韫原本便想将他放回鹿广郡吗。 所以,所以他做了那么多挣扎,在萧韫看来,一定像小丑吧。 他饶有兴趣地观赏着他所有的不堪,花时间将他哄回玄极殿,只是为了娱乐他的掌控感,以及手握未来的上位者的俯视。 亦或是…… [若朕此次失败,待你回鹿广郡,可等待景飏王前来,取走玉玺。] 等待景飏王。 遂钰捏住信纸的手微紧,直至平展的纸张变得皱巴巴的。 所以此次并非万无一失,将自己作为诱饵的代价,便是接受一切不可控的后果。 例如死亡。 即便是篡位,也总要有那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徐仲辛逼宫,若是拿到禅位诏书再好不过。 作为臣子,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丢些名声没什么。 倘若称帝,便是史书上留名,天下悠悠众口,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淹死掌权者。 玉玺虽小,含义却深。 萧骋本就是当年称帝的大热人选,即便萧韫身故,徐仲辛称霸,萧骋也能带兵重新杀回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老臣尚且在萧韫手里不好过,何况改名换姓的新朝。 届时,萧骋必被拥护。 而萧韫失败,便是南荣王府也遭损失,遂钰轻轻叹息。 皇帝死了,那么父王又有几分活路? 徐仲辛首先削弱的,便是南荣王府。 得到玉玺的萧骋,有了名正言顺的调兵令,加之南荣王府的愤怒,挥师北上,攻破大都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 皇帝唯恐南荣王府也跟着造反,索性直接扣押南荣王,却又倚仗南荣军,希望他们能救皇室于水火。 明明是自己想要除掉将军府的势力,却牵扯诸多家族,调动满朝文武的怨气。 此计甚妙,却兵行险招。 功成,便是除掉祸患,延续大宸辉煌。 失败,或许还会遭受千百种刑罚,曝尸荒野,被饿狼啃噬,死无全尸。 遂钰想笑,又笑不出来。 萧韫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对待南荣王府,对待整个鹿广郡。 那么忌惮父兄,却又愿意将玉玺交托于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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