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那日,天已经很冷了。好在宴会并不要求穿官服,祁丹椹穿着一件苍青色交领常服,上面用淡蓝色细线绣了竹叶流纹,下坠着一枚简单的玉珏与香囊。 放在满地都是达官贵胄中确实不显眼,但他面容清秀、气度从容、举止温文,竟有那么几分独特风骨,让人不由得驻目。 前方内侍引路,祁丹椹跟在官员身后,朝着含元殿的方向走去。 入殿时,宣瑛突然出现在他身旁,唇畔照旧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讥笑:“祁少卿这几日挺清闲的吧?” 祁丹椹点头道:“只要殿下不找下官的事,下官就能清闲几日。” 宣瑛睥了他一眼,道:“既然这么清闲,那本王可得找点事情给你做,不能让你领着皇粮不做事。昨天笑春风的老鸨来报案,说笑春风潜入了逃犯,本王捉拿了一批狎妓的疑犯,你明儿去审审。” 笑春风是京都有名的风月场所,与悲画扇平分京都妓|馆的天下。 祁丹椹不知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案子,审案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于是应和道:“好。” 宣瑛满眼笑意道:“还有三个是祖侄孙的,玩得可真花。届时祁少卿可以开开眼。” 说完,他就朝着殿内走去。 祁丹椹不知宣瑛为何特意告诉他那些狎妓的有什么癖好,总归明天就知道了,于是也跟着入殿内。 这次的宫宴,太仆寺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往常的宫宴都讲究一个雅字,这次太仆寺摒弃以往的习惯,寿宴办得非常华丽。 殿内用以观赏的花都是江南名品,用地龙烛火保持温度,百种花品,绚丽灿烂。 歌舞搭建的台子就有十多处,这十多处的歌舞丝竹高度统一,无论殿内戏台相隔多远,那些舞者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动作,仿若一人,奏乐的宫人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节奏,丝竹仿若一声! 嘉和帝携着两妃入场。 几位皇子与百官起身行礼。 嘉和帝后宫妃嫔无数,皇后在他登基后一年不到,就亡故了,之后,他未曾立后。后宫中封妃的也仅有三人,太子宣帆的母妃程贤妃,六皇子的母妃魏淑妃,以及七皇子宣瑛的生母容德妃。 现在仅存的两妃,贤妃端庄高雅,淑妃雍容华贵。 一左一右,可谓是齐人之福。 祁丹椹对歌舞丝竹半点兴趣也无,今夜满桌佳肴甚得他心。入席后,他就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这时,嘉和帝看向左手边、群臣位置的上座空了一个席位,他问内侍道:“海大学士怎么没来?可是身体抱恙?” 内侍也疑惑不解道:“奴婢不知啊。” 这时,国子监祭酒连忙跪下,悲愤难抑道:“圣上,求圣上为老师做主啊。” 丝竹人声戛然而止。 嘉和帝诧异道:“发生了何事?” 国子监祭酒声泪俱下道:“老师昨夜被大理寺的狱卒押走了,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扣押老师及其家人,下官交涉无果,本想入宫面见圣上,宫里传出的消息是圣上在京郊别宫,微臣等了许久不见圣上归来,没办法陈情。故而惊扰了圣上宴会,求圣上救救老师吧,他年岁已高,经不起折腾。” 刑部大理寺扣押朝廷命官与勋爵,需要得到中书台与皇帝的批示,缺一不可。 海芦现今已不是朝廷命官,也无爵位,按理说是不需要批示的。但他乃当世大儒,文人心中的泰山,皇上的老师。就连现在的太尉兼尚书令魏信也不敢随便将其扣押。 究竟是何人这么大胆,敢扣押这位名满天下的圣贤? 百官疑惑、愤懑、不解的目光纷纷投向宣瑛与祁丹椹。 大理寺一正卿两少卿,其中一个少卿出京办事了,现场大理寺的官员也就宣瑛与祁丹椹。而这两位也正好是大理寺的最高级官员。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祁丹椹咽下嘴里的一块鹿肉,也十分不解。 昨晚他散衙之后就回去了,他怎么知道哪个白痴抓了海芦? 他疑惑看向宣瑛时,宣瑛漂亮的凤眸闪过狡黠的光。 继而他满脸疑惑、不解的看向祁丹椹,仿佛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 仿佛一肚子坏水的狐狸戴上了面具。 随着宣瑛疑惑看向祁丹椹,本来看向宣瑛的官员,扭转目光,纷纷看向祁丹椹。 仿佛认定海芦是祁丹椹抓走的。 祁丹椹成了众矢之的。 他突然想起宣瑛说他昨晚在妓院抓到一群狎妓的人,还特意强调其中三人是祖侄孙三人。 祁丹椹:“……” 娘的,这混账王八羔子搁这儿等他呢。
第6章 嘉和帝吩咐侍卫去大理寺将海芦带过来。 侍卫领命而去。 三刻钟后,海芦被带到含元殿。 他步履蹒跚的踉跄着迈入殿内,因情绪太过激动,几次摔倒,几乎是被侍卫与侄儿架着,来到了御前。 走到殿中,他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道:“皇上,老朽有辜圣望,老朽有罪。” 墨玉簪松松垮垮固定着发髻,白发散乱几许披散在肩头,江南春锦丝绸所制的衣衫,经过一场牢狱之灾,早已不复当初的荣光,又脏又皱,与普通的麻布无甚两样…… 海芦的侄儿海青惶恐悲愤道:“皇上,叔叔并没什么过错,叔叔只不过听到一阙曲,甚是喜欢,于是草民就找来作曲人。是大理寺……” 他愤怒的目光投向宣瑛。 宣瑛慢条斯理的剥橘子,修长白皙手指撕下橘子白丝儿,扔在白玉骨碟中。 他仿佛对这场闹剧并不感兴趣,在听到“大理寺”时,才抬眼瞥了海青一眼,并无威胁之意,却让海青无端脊背发寒。 都是大理寺的人,在位高权重的皇子,与逮谁咬谁的疯狗之间,海青果断选择了后者。 他愤怒的目光转向祁丹椹,质问道:“大理寺欺人太甚,我们既没有犯法,也没有牵涉案件,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命令衙役将我们带走。他们……他们分明就是故意的。求皇上为我们做主!” 无论是前朝,还是大琅王朝,文人皆崇尚解放天性。 敢为天下之不可为,敢做前人之不敢做。 袒|胸|露|乳、对酒当歌、当街恸哭、登高狎|妓……但凡添上文人风骨,那便是一桩美谈。 很多失意的文人爱逛秦楼楚馆,在这里他们身体得到了宣泄,思想得到解放,写出了不少流传千古的诗词歌赋…… 海芦贵族出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但他有一个为人诟病的毛病,那就是他好|色。 在他流传甚广的名篇中,不乏美人的身影。 他少年至中年时,一半的时间泡在妓|院里。 别人游历五湖四海是为了陶冶情操,增加见识,顺便去找找乐子。他游历五湖四海是为了寻找美人,放浪形骸,顺便去增加见识。 他府邸的红颜知多达三百多个…… 他没有子嗣,却遍地都是他的女人。 这个毛病到他这个年纪依然没有改掉。 海青一哭诉,立即有大臣为其说话道:“皇上,大理寺确实欺人太甚,海大学士那点风雅之事,谁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犯事犯到大理寺手上,若说这里没点私人恩怨,微臣是不信的。” 朝中德高望重大臣附和:“海大学士虽已经告老归乡,也曾是公卿,是圣上的半个老师,大理寺捉拿公卿,竟无文书。弄权至此,胆大妄为,求圣上严惩。” 质疑声此起彼伏。 海芦诉完苦后,双眸悲戚苍凉在宣瑛与祁丹椹身上梭巡。 这双七八十岁的沧桑双眼虽满是无奈,却充满了压迫性。 他苍老嗓音响起:“不知老朽究竟是犯了什么错,竟在耄耋之年,让老朽去牢狱里走一遭?锦王殿下、少卿大人,二位是否该给老朽详说详说?” 宣瑛淡淡一笑,道:“海大学士问本王做什么?本王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向祁丹椹,幸灾乐祸道:“少卿大人,给解释吧。” 祁丹椹本来座位靠后,这事儿发生后,他就被嘉和帝叫到殿前。 这片刻功夫,他已经在心里将来龙去脉搞清楚了。 海芦入京后,上奏圣上,阻挠先太子移陵之事。 圣上迫于海芦是他昔日恩师、天下读书人的风向标,暂时将移陵之事搁置。 宣瑛想要推动移陵之事,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个天下学子心中的圣人沾染尘埃。 刚好,海芦解放天性,被宣瑛抓个正着。 海芦活了七八十载,逛过的窑子数以万计。 这怕是头一遭因为逛妓院被抓进牢狱中。 让祁丹椹郁闷的是,宣瑛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找他麻烦。 明明是他抓了海芦,却轻描淡写让他背了锅,成了众矢之的。 如果此事处理得好,就能推动移陵之事,如果出现变故,祁丹椹就成了罪人。 此刻,宣瑛正幸灾乐祸看着他,而他不仅不能拆他的台,还得按照他的计划走。 着实是一步好棋。 祁丹椹神色淡淡看向刚刚为海芦说话的大官:“风雅之事?谁家风雅之事祖侄孙三人狎|妓一人?这难道不是□□吗?难道大人您的家风如此?还是说逛个窑子,这般吝啬,付一个人的钱,做三个人的事儿?” 那大官气得面红耳赤,半晌憋出一个“你”字。 海芦更是气得脸色铁青,怒道:“黄口小儿,满口胡言乱语。” 祁丹椹没有作罢,看向另外一名大臣道:“大理寺法典上写着捉拿公卿,需要中书省与圣上的批示。他一个昔日的公卿,早已不是公卿吗?下官竟不知大人您有通天只能,能封海大学士一个公卿?” 此言一出,那官员诚惶诚恐跪下:“皇上恕罪,微臣绝无此意。” 祁丹椹诚惶诚恐道:“皇上,昨晚确系有一案犯入了笑春风,为了扣住案犯,昨晚笑春风的人皆已捉拿回大理寺。因为人数众多,夜色太浓,大理寺当时的衙役人数不够,兴许是忽略了大学士。微臣在知道大学士被误抓时,倍感惶恐不安。” 末了,他声色俱厉道:“但微臣并不后悔。堂堂一代大儒,耄耋之龄,却贪色成性,府邸内歌女三年换一批,如今更是枉顾伦理纲常,祖侄孙狎妓一人。此等品性,有什么资格为人师表?别说当时黑灯瞎火的不知是大学士,就算知道,微臣也照抓不误。” 宣瑛不会白白折腾这么一出。 那老学士少年时就玩得花,不过那都是过去,至于他这个年龄是否真的能老当益壮,谁又在乎呢? 宣瑛将这件事暗示给他听,就是告诉他,此次人证物证俱全,这老古板跑不掉。 经过这么一遭,海芦必定声誉受损,皇帝就不用被一个私德不检的儒生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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