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宫门口,方棠匆匆下车的时候,又遇到了刚出宫的六皇子。对方今天身边连一个仆从也没带,与方棠打了个照面,很温和地一笑,拱手道:“方大人。” 方棠欠身行礼:“见过六殿下,这是要出宫?” 六皇子点头:“入宫向父皇请安,正准备回府。” 两人也未多说,彼此施过礼之后便分头而行了。内侍带着他穿过暮色笼罩的甬道,身旁经过几队提着灯笼的御前侍卫,斜长的影子映在宫墙上,看得方棠有些出神。 “方大人,到了。” 内侍一声轻唤将他拉回来,方棠整了整衣袍,低头穿过内侍掀起的暖帘,走进烛火幽微的昭明殿。 渠帝垂首立在紫檀博古架前,抬手抚摸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镇纸,头也不回地对他道:“方爱卿,你来了。” “臣叩见陛下。”方棠在暖阁正中央的织花氍毹上跪了下来,垂下头去。 “平身吧。” 渠帝转过身看着他,眼神中倒映跳动的火烛,“栗氏贼子总算暂离京城,朕也能自在些,不用日日活在栗苍的阴影之下了。” 方棠站起来,道:“陛下进来龙体可好?” 渠帝点头:“栗苍走了,朕自然是好得不得了。只怕是那贼子一旦回城,朕与你,又要不得安宁了。” “臣不能为陛下解忧,是为臣者无能。”方棠叹道,“我如今在栗府主持家事,大将军信得过我,我倒也无事。” 渠帝看着他,缓缓走近,手中举着一方白玉雕琢的玉玺:“你可知这是何物?” “龙尊玉玺。”方棠道,“玉玺传国,以传社稷,千秋万代以此为尊。” “是,以此为尊。”渠帝颓然地笑了两声,“可这玉玺,原本就是祖宗从他人手中夺来的。祖宗能夺别人的江山,那别人就能夺朕的江山啊!爱卿,朕当如何啊!” “陛下安坐九五,反叛平乱之事,自有臣等为陛下劳其所忧。”方棠道,“若真到那时,臣甘愿以一死安定我大渠江山。” “爱卿啊,你可知道,朕身边如今信得过的人,寥寥无几?” 渠帝按住他的肩膀,痛彻心扉到了极点,“朕真的是无人可用、无人敢信了。你可知道,那栗苍手眼通天,朕在京城的一举一动他全然知道!你以为他们父子三人离了京便真的无虞了吗?栗苍他留了七万精兵驻在几里外的徐陵,只要栗家人勾勾手指头,大队军马立刻便能踏平皇宫!朕只是痛心,百万勤王之师,居然尽数落入国贼之手,唯那国贼马首是瞻啊!” 方棠沉声道:“陛下……” “方爱卿,朕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背叛朕。”渠帝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几乎是急切地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朕?答应朕这个孤家寡人?” 方棠只觉得心头仿佛被这番话狠狠凿了七八个口子,痛苦与愧疚倾溢而出,深入骨髓折磨着他。 “臣……为报陛下,情愿一死。”方棠咬了咬牙,坚定道,“即便粉身碎骨,臣也定当万死不辞。” “好,好!” 渠帝后退几步,玉玺重重落在桌上,暖阁中响起“咚”的一声,在寂静寒夜里宛如正砸在方棠心上,他整颗心乃至整个人都无声地震颤起来。 “得此忠志之士,朕——死而无憾了。” 方棠不记得自己那日是怎样出宫的了,只记得那晚皇城的风冷得刺骨,仿佛将他按入冰水中浸彻骨髓,逼迫着他非得断筋剜骨不可,否则这痛苦便一日没有尽头。 天子的龙威压着他,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回到府上,一言不发将自己锁进房中。内室的烛火点得很旺,方棠恍惚想起了自己大婚那日洞房里的花烛,烛泪那样殷红如血,凝在烛台上霎然醒目。 桌上放着一封信,方棠愣了愣,走过去拿起,发现是栗延臻寄回来的家书,封套上认真题着“方棠亲启”。 他还没见过栗延臻写自己的名字,这是第一次。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许久,然后转过身,举着家书凑近红烛。 跃动的火苗染上封套一角,很快就要蔓延开来,然而此时方棠却如梦初醒一般,手忙脚乱地将封套上的火焰扑灭,顿时扬起满屋的纸灰。 那封信终究是没有烧完,方棠默默地拆了信,只见首句便写:“念吾妻安,闻皇城天寒雪骤,疫病又起,望家中各安,汝与家母长嫂添衣御寒,并以花椒盐水泼洒府中,以防时疫。问吾妻安。” 方棠发着愣读那信,一遍又一遍,看着栗延臻亲手在信头与笺尾两次问他安好。 他似乎能想象出对面咬着笔杆绞尽脑汁给他写信的样子,那字并说不上潇洒有形,却写得横平竖直,无比用心。 方棠伸手抚了抚边缘被烧焦的部分,忽然痴痴地笑了笑,将那家书妥帖收好,放进床头的木柜中。接着便转身走进书房,铺开一张信笺,墨玉镇纸压在笺尾,磨墨提笔。 ——府中安稳照旧,勿念,安好。方棠。 他写好回信,放入纸袋中以红泥封口,想了想,又在封套上写下一句“二郎亲启”。 方棠是要逗一逗栗延臻,叫他二郎,让他收到信之后呆一呆,最好吓得傻掉,然后连夜回信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烽火连天中的一纸家书,方棠足足磨了半块上好的徽州墨,几月下来,写得最顺手的便是“二郎亲启”这四个字。 然而栗延臻似乎对这个称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方棠写了许久,见对方没有回应,递回的家书中没有一封提及此事,也不知道是从未注意到,还是不当回事。 方棠有些泄气,他在又一次收到家书写回信的时候,犹豫片刻,终究是没有写下“二郎亲启”,而是落笔“栗延臻亲启”。 似乎没什么区别,二郎也并非他一个人的二郎,还不如栗延臻叫来顺口。 几日后信差快马送信到府上,婵松取了信进来,见方棠又在饮酒作诗,便悄悄将信放下,退出去了。 方棠拿起那信,见外封上依旧写着“方棠亲启”,拆开后信头仍是一成不变的“念吾妻安”。 他顺着读下去,忽然愣住了,看到在信尾的落款,写的却是“二郎问吾妻安”。 方棠:“……” 五日后 边境关隘 闻修宁从信差手中接过家书,习惯性地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随即无奈地笑了几声。 只见那深色封套上,飘然落着四个字“二郎亲启”。 他将家书揣进怀里,朝着军帐走去:“少将军,少夫人的家书到了——!”
第20章 虎符 开春之后,栗府登门了两位不速之客。 来人正是栗安夫妇,两人备好了厚礼,三大马车拉着上门。方棠出来迎接,看到笑里藏刀的两个人,不禁有些警觉。 “去叫青槐望柳去后院守着二位夫人。”方棠轻声对婵松吩咐,“那些亲兵都在府中待命,没有我的信儿,不准轻举妄动。” 栗安和东阳郡主走上前来,对他拱手行礼:“方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两人嘴脸明摆着黄鼠狼给鸡拜年,全然没安好心,初一到十五足足半月,却连半次也没来过,更别说填牙缝的一点薄礼。方棠眼瞅着对面是要先礼后兵,也不动声色,笑脸将两人迎入前厅。 婵松早沏好了茶,守在一边服侍。方棠坐下来,对着另一侧的栗安夫妇道:“的确是多日不见,还以为宣抚大人和郡主回岭南去了。是我礼节不周,早知道该是我先备礼登门拜访的。” 东阳郡主喝了口茶,冷冷笑道:“无妨,左右是一家人,不拘这些小礼。我俩今天来,是想找方大人商量事情,放眼整个栗府,怕是能做主说上话的,也只有方大人您了。” “我如今只是暂领栗府,说不上做主。”方棠淡淡道,“小事我倒是处理得来,若是要紧事,须得等大将军班师之后再议。” “方大人是文官,自然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栗安道,“如今形势也是一样,叔父远在边关,就算要回朝也得半年有余,若是要紧事拖到那时,怕是连这栗府的天都要换了。” 方棠的茶盏顿在嘴边,他抬起眼,冷峻地望着对面:“宣抚大人这话不如说明白些,我虽是文臣,却也不喜优柔吞吐,有话最好直说。” 栗安冷哼一声,道:“那我不如与方大人说明,我叔父如今虽然北上,却人人皆知他在徐陵驻兵七万,南郡驻兵三千,而若要调动这些兵将,必得使我叔父手中御赐的虎符铁券,千军万马便可听凭调遣。” “什么虎符?”方棠问道,“我从未听过。” 栗安道:“虎符与大军不会相隔太远,我清楚叔父的脾性,他既然将这几万大军留在京中,就一定也留下了虎符。我与郡主商议,想来方大人还无力驾驭如此之多的军士。而本官三代食禄,素有勤王之责,方大人还是将虎符交给我,让我来统领这七万精兵,也好过落入你一介弱书生之手。” 方棠放下茶盏,在桌面上轻轻“叩”的一声响。 “宣抚大人,我已经说了,我并不知道虎符在哪里,大将军也从未给过我任何东西。”方棠道,“就算在我手上,我又为何要给你?我又如何能知道,这七万兵马,你是要拿来勤王呢,还是要拿来谋逆的!” 栗安脸色剧变,见方棠敬酒不吃吃罚酒,骂了一声就要向他冲过去。 方棠倏然起身,外袍的袖子一甩,一抹寒光如电般闪过。东阳郡主已然意识到了不对,立刻开口阻止栗安:“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栗安已经冲到了方棠跟前,眼见着就要擒下面前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左御史,没想到方棠侧身一闪,手中短刀“噌”地滑出,一手卡着栗安的喉咙,另一手握刀抵在他下巴上:“都别动!” 东阳郡主面色狠厉地站了起来,看着已经骇到脸色发白的栗安,再看看一脸沉静、双手四两拨千斤紧紧钳着自己丈夫的御史,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 “我是书生。”方棠轻笑,“但不弱。” 东阳郡主高声质问道:“你要如何?!” “郡主不必着急,我现在没有打算对宣抚大人下杀手。”方棠沉声道,“只是你们若要咄咄逼人,今日至少得有一个人走不出这栗府。” 这时一旁的婵松开了口,缓缓道:“若是要对我家少爷不利,就不只是一个了。” 东阳郡主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个从刚才就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的侍女,目光沉下去,说:“方大人,今日是愚夫冲动,我们也不并是要见血的。只是那虎符事关重大,还请方大人为国之安定与陛下安危着想,莫要私藏。” “我说了,不管虎符是否在我手上,”方棠一字一句道,“我都不会交给你们,明白吗?”
66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