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他抓周的结果。 自此,战贺颐这“极富极贵”的命就和读书有了关联,仿佛全村的荣华富贵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的事成了重中之重,甚至连姓名都是花了大价钱请县里的先生为他题的。当时认定“贺颐”二字最好,老瞎子说只有这名字才能压得住他身上的龙命。 战贺颐不想辜负父老乡亲一片好意,却也觉得这种寄托让他没由来地泛起一阵烦闷不安。他叹息一声,眼看着天色不早,连忙背着行囊寻找京城里便宜的客栈。 一身墨黑的穷书生初春时出了村,枫叶变红时总算到了京城。他暗暗算了算,这一路上风餐露宿,数不清磨坏了几双草鞋,确实吃了点苦头,但也省下了雇骡车的钱。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往稍偏的地方走,最后寻了处看着没什么人的小客栈便一步踏了进去。战贺颐抬头才发现原来客人不算少,只是都一窝蜂地拥坐在窗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因有谁在正中央落座,叫人不得不避其锋芒。 他不敢直视落在大厅中央的那人,一时也忘了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于是便立在客栈门口偷偷用余光去瞥。 明黄锦,紫晶冠,青月靴,案边靠着一把三尺长剑。青年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浑然天成的傲意,战贺颐望着他,即便是搜刮干净了肚里所有的墨水,也只敢肯定非富即贵一词实在不适合面前这位,连所谓极富极贵的命格按在这位身上略显俗套。 穷书生的喉头动了动,愈发肯定了村里的老瞎子根本不会看人命格。与其说他将来会大富大贵,倒不如说是他抓周那日借了这位的祥光。 战贺颐毫不夸张地想,如若皇帝是真龙天子转世,那面前这人就是真龙天子。面前的青年哪里需要什么龙气托生,也莫说甚么王侯将相,只怕连当今圣上与他放在一起都成了不入流的浅鄙之人。 青年早就察觉到了战贺颐的视线,只是眼瞳转也不转,唇边勾起一抹鄙夷不屑的冷笑。 战贺颐陡然回过神来,也不管客栈不客栈的了,扭头就要走。可惜敌不过店小二眼尖,白帕子往肩上一甩就先一步在他耳旁热切的招呼了起来,热气腾腾的茶壶邀约似地被放在了往木托上,附加一句“打尖还是住店”立即把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逼得进退两难。 战贺颐对店小二低声说了句住店,两步一跨就要上楼,青年的声音却忽而从背后传来:“结账。” 窗外霞光落落,战贺颐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去看。青年面前的茶盏根本分毫未动,已经把靠在桌旁的长剑抱在了怀中。想来也是,如此尊贵骄矜的人必定瞧不上这等粗糙的茶水。 战贺颐原是想看青年要付多少银两的,结果站在楼梯上看见那人嫌恶似的指尖轻点了一下茶盏旁的茶托,白瓷霎时就变成了纯银! 战贺颐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眼下两颗小痣里蕴着他无处安放发疑惑。客栈内无人敢往青年那边看去,故而只有他一人看到了方才的那一幕。 他低俯着头往下看,青年稍仰着下巴,两人恰好对上了视线,最后以他匆匆躲避为收场。 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书生哪见过这种场面,平日里听说书先生说的故事都没这么神乎其神。 战贺颐要了间最便宜的客房,嘎吱一声推开门时还没从青年施的的戏法中缓过神来。他还没来得及挪动步子,劲风忽起,一柄长剑已经横在了他面前,近在咫尺。 方才见到的青年不知为何竟进到了他的屋内,傲慢不逊地开口道:“你好像有话想和我说。” 黑衣书生手心都渗出了汗,弯腰对青年作了一揖,恭敬谦卑道:“刚才是在下失礼,多有得罪,还请阁下恕罪……” “失礼?确实有够失礼。”青年嗤笑一声,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紧,作势往前一抵,剑鞘险些碰到战贺颐的脖子,继而毫不客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战贺颐后撤一步,实话实说:“鄙人姓战……” 青年稍稍偏了偏目,突然报出了他的姓名:“战贺颐?” 战贺颐愣了愣,随即点头应了下来:“正是。” “……很好。”青年那笑容中的嘲讽和刻薄陡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其因的厌恶和鄙弃。 还不等战贺颐回过神来,只见寒光一闪,利剑出鞘,青年手中握着的长剑竟不是什么软玉宝铁,而是用一截一截的森白脊骨做成的! 青年眸中傲意不减,剑尖已经抵在了书生的胸口处,吭笑一声:“战贺颐,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第一百零八章 、(副cp)遇龙 这人要杀他! 不,面前这位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战贺颐心下一惊,慌忙辩解道:“我与阁下无冤无仇,甚至素未谋面,阁下是否寻错了人……” “就是寻错了又如何?大不了一个一个杀过来,总有杀对的时候。”青年唇边仍勾着嫌恶又顽劣的冷笑,毫不在意地回—— “你,非死不可。” 战贺颐脑中霎时嗡嗡作响,看着那一截怖人的脊骨剑就后背发凉,他喉头微动,明白面前这人是实打实的狠傲,宁肯错杀一百也不肯放过自己这一个。 他到底坐做了什么非死不可的事? “阁下为何要杀我?既然已是死到临头了……能否让我做个明白鬼?”战贺颐双伸手握上扎人又锐利的脊骨剑,眼下两颗小痣似用笔尖点下的墨泪一般,死到临头还是透着股温文尔雅。 可惜这书生独有的书卷气反而让青年莫名的火大。 “没这个必要。” 身着华裳锦袍的青年翻手挥剑,头上紫晶冠玉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响,他下手又快又恨,剑端骨尖已经直勾勾地朝着战贺颐的脖颈就刺了过去,“因为我会予你魂飞魄散,根本不给你做鬼的机会。” 战贺颐见青年听不进自己说话,立即往下一蹲就要保命。只听到“轰咚”一声巨响,他惶惶地仰头去瞥,头上乌黑的书生帽凭空一滞,连带着后头的木墙一起被青年手中的脊剑生生捅穿了! 如若他不躲,只怕方才就已血肉模糊。 战贺颐识海内一片空白,只能猜到面前这位不是妖魔就是鬼仙,情急之下便大喝一声:“阁下且慢!” 青年本就没使什么力,玩耍似地挥了一剑,只是一刺被战贺颐躲了过去,心里觉得愈发不畅快。他蹙着眉“啧”了声,单手拎出了嵌在房体内的脊剑,随手把书生帽打落在了地上。下一刻,青月的靴就碾上了乌黑的帽尖,足下靴碾上头上帽,仿佛要把人的尊严都踏为齑粉。 他神色略显不耐,秀气的眉动了动,傲慢道:“怎么,你还有遗言要讲?” 青年手中惨白的脊剑还泛着寒光,骨尖毫不客气地挑起战贺颐的下巴,紧贴着他的喉结。只要战贺颐鼻子下面那张嘴再多吐出一句青年不爱听的话,这具身子就会从脖颈处被彻底一分为二。 战贺颐背后冷汗直冒,不知怎么才能让自己已到尽头的阳寿更长久些,想了想,慢吞吞道:“儿时曾经有算命先生说我体内有龙气托生……是极富极贵的命。” 青年轻蔑地从头到脚打量了这个穷书生一番,听到“龙气托生”时缄口无言,听到“极富极贵”几字便嗤笑了一声,随即催促他:“继续。” “我当然清楚,自己并非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 战贺颐敏锐地捕捉到了青年眼中对自己的轻蔑和鄙弃,心中暗下决心,为了活命,终是说出了他从未与旁人提起的秘密—— “其实先生还与我说……我本非好命,是有位带着龙气的仙家转世时不巧与我合而为一了,这才改了我的命格。 阁下既然认定了要寻的是我,那极有可能您要寻的其实是宿在我体内的那位仙家。” 战贺颐倒是没说谎,这也是村里的神棍老瞎子偷偷与他说起的。那会儿他七八岁,屋外天寒地冻,破落屋檐下滴的冰溜子都冻得结实,好像掉下来都能砸死个短命的人。 战贺颐听到屋外有动静,搓了搓满是冻疮的手,把门推开一条缝,原是老瞎子在县里捎了些笔墨宣纸带给他。 双亲还披着蓑衣在外干农活,只留他一人在家里烧柴洗衣,顺便温习着昨天看过的书。战贺颐从老瞎子手中接过了笔墨,就顺道请那衣着破烂的老人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老瞎子咧出个笑,露出一嘴黄牙,眼周堆满了皴裂的褶子,喝了口用陈腐茶叶泡出来的热茶,连连夸他是好孩子。 村里村外有人说老瞎子是窥见天机太多,最后才成了瞎子;还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说老瞎子就是个骗子,骗人太多触怒了上天,瞎了眼便是他的报应。 战贺颐不知道该信哪个,干脆一个都不信了。他心地良善,老瞎子待他又好,倒宁愿希望老瞎子是装瞎的,总好过什么都看不到。 “你呀。”老瞎子捧着热茶,浑着一双灰蒙蒙的眼,望向战贺颐的“目光”中竟莫名透出几分敬畏,欲言又止。 战贺颐眼下两颗小痣还不甚明显,他穿着不合体的破衣衫,瘦小得像根麻杆子,礼貌地问:“先生有话要说?” 他起身就要恭敬地行上一礼,却被老瞎子及时搀住了,口中不断地说着“受不起”。 身形佝偻的老者对年幼的战贺颐千叮咛万嘱咐:他接下来说的话,绝不要轻易透露给任何人。 战贺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脑袋凑了过去,便听到老瞎子轻声说:“你是后生的富贵命,之所以一出生就身带龙气,是因为你身子里关着一位神仙呢。” 战贺颐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像胸膛中真的有两颗心在跳动一般。于是他又问:“那神仙何时会从我身子的里出来?” 老瞎子一愣,哈哈大笑道:“神仙的事谁能知晓?或许他正休养生息哩!等他睡醒了就会出来了。” 小少年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仍旧恭敬道:“先生……那他醒了,我会怎么样?” “龙气托生,一体双魂……龙气托生,一体双魂……如若他醒了……”老瞎子双手颤抖,忽而促狭不安地在破茅屋里踱步逡巡。 他最后停了下来,用粗糙的手心抚了抚战贺颐的头,下了最后的判决,“……如若神仙醒了,那就轮到你睡了,傻小子。” 战贺颐脑中不断回放着老瞎子的话,他跪坐在地上,即便高仰着头也不敢直视面前的青年。他鬓边似有汗珠滑下,下巴处抵着的脊骨剑并没有被挪动分毫。 被刺出了个大洞的木墙呼呼地往里灌着秋夜的凉风,激得战贺颐打了个寒颤。 见青年迟疑了片刻,那穷书生斗着胆子趁热打铁,赶忙又添了一句:“若是阁下现在杀了我,只怕我命格里那位仙家又要不知所踪了。” 战贺颐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是他这凡人沾了某位仙家的光,命里真的有位带着龙气的仙家托生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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