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筠谦不急不恼,起身把黑白棋子从棋盘上拣出来放回棋篓,眼瞳如朱漆般透亮,笑道:“我又输了。” 言如青的目光始终落在颜筠谦身上,在两人视线交汇前夕又急匆匆地别开了眼。他起身离颜筠谦远了些,“输了还这般高兴?” 颜筠谦不假思索道:“只要能待在师父身边,我就高兴。” 又是这句话。 颜筠谦看了看言如青的神色,明知道言如青并没无不悦,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说:“我之前和师父下棋的时候,若是输了,莫不是是哭着脸的?” 少年刻意放缓了步子,如人畜无害的兔子般慢慢靠近言如青,嘴中还饱含歉意地说着,“即便让师父陪了我那么久,我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对不起,师父。” 为了快些想起来,颜筠谦这几日把自己拆得勤快。他先是死乞白赖地缠着言如青,把两人尚是道侣时相处的细节都问了个明白,又乐此不疲地围在言如青身边,想要一件一件地尝试过来。 于是便出现了方才墨砚被「颜筠谦」抱进屋,看见还有三个颜筠谦围着师父的情形。 可惜这做法不奏效,颜筠谦识海内还是空空荡荡。 “不妨事。”那发辫为言如青平添了几分温润,他眉眼柔和,宽慰道,“想不起来也无妨。” “可我希望自己能想起来。既然我和师父是道侣,那我没有失忆之前……还和师父一起做过什么? 从前我真的会像这样给师父编发吗?真的会无所事事时就枕在师父的膝上?” 颜筠谦上前一步,指尖抚过言如青一头被编盘起的墨发,那一根插于其上的翠竹成了点睛之笔,总能叫人联想到面前这清冷的人也是如此矜贵坚韧。 于是少年笑着轻声添了一句,“师父,青色真的很衬你。” “……这话你曾经说过。”言如青敛下了眉眼,第一次主动提及了从前的事,似是剥开了尘封已久的真心,“说过很多回。” 颜筠谦静静地看着言如青,恰有清风迎面而来,嬉笑着掠过青年鬓边的碎发,耳边就垂下了几缕墨色。 “别动。” 少年伸手挑开了言如青鬓边被清风抚下的几缕发丝,轻柔地将其别在他微微泛红的耳后。 “我知道这样不可以,我也知道您不想拿我当道侣看待,但我还是……控制不住地喜欢您。” 颜筠谦的小指勾上了言如青的小指,不敢再进一步,努力保持着让言如青觉得舒心的距离。 言如青抬起头,少年正目光热忱地看着他。那双眼中包含了太多心绪,细碎的敬慕和无奈如星辰般铺在眼底,细细地描绘着他的身影。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有着赤子丹心的颜筠谦眼中出现了对自己的爱意? 颜筠谦眉宇间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失落,“即便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请您不要把我看做别人。 师父,不要把我看做是不同于之前那个「筠谦」的「筠谦」。 你就像从前那样待我吧,好不好?” 见言如青不作回应,颜筠谦心绪难掩,勾着他的小指往前拉了拉,见那冷清的仙君没躲,又顺势与他十指相扣,轻声道,“没关系,师父不愿意便不愿意了。 只是前几日说过的话,您还没予我答复。” “什么……”言如青有些惊异地看着他。 颜筠谦嘴角噙着笑,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师父总说随我喜欢……那您这个人,也能随我喜欢吗?” 他总说少年人的情爱来去都快,却也忘了少年人也最坚持、最热忱。 言如青张了张嘴,想问面前这个颜筠谦对自己的这份情谊究竟始于何时,喉头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忽而想明白了什么,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眼前这个颜筠谦仍旧不记得过往的种种,却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为他分明就想起了两人之间的情愫。 那面前这人…… 真的能被称之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言如青深吸一口气,对上颜筠谦那双熟悉的眼,轻声回应:“对,随你喜欢。”语气中好像带着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溺爱。 还不等颜筠谦有所动作,言如青眉眼稍稍冷了冷,沉声道:“虽说是随你喜欢,但你这些天还是待在兜率宫为好。” 颜筠谦没有动手动脚,老实地问:“为何?” “因为天帝,他极有可能跑来三十六重天。”言如青蹙着眉道,“你万万不可被他看到。” …… “小友,小友!” 尚在三十六重天宫门口逡巡的颜筠谦闻声回头,遥遥就见一个人影火急火燎地朝自己跑来。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在下?” 那青年穿着玄墨色的华服,身上透着一股儒雅的书卷气,眼下还有两颗明显的小痣,刚见面就对颜筠谦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他尊敬地对颜筠谦行了一礼,面带愁色道,“在下本想出来随便逛逛,结果在这里迷了路,回不去了……” “公子您认识我吗?”颜筠谦满是歉意地回,“对不起,我忘了许多事,熟人朋友一个都记不得了。” 玄衣青年一愣,随即笑呵呵地摆摆手道:“没事没事,反正在下是个不值得被放在心上的闲人,小友千万别觉得心中过意不去。 我多问一句,这里是哪方仙家的府邸?” “此处是三十六重天,也是太清天——往后一片都是太清天尊的宫宇仙阁。” 青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颜筠谦垂眸敛去了红瞳中的光,无声地打量了一下面前陌生又和善的青年,好心道:“阁下既迷了路,可还记得自家仙府在何处?” “许是记得的。”青年托着下巴苦思冥想了良久,“我记得阿煜说过,我们住在……” 颜筠谦歪着头,“哪里?” “好像是九重天……”青年还是有些拿掐不准,又随和礼貌地笑了笑,“请问阁下,天帝的殿室是否在九重天?” 颜筠谦神色未变,听罢只是既答了一声“是”。 他见那青年依旧眉头紧蹙着不松,转头望了一眼冷清的宫门,好像故意把仙君的叮嘱抛在了脑后,微微笑道:“九重天离这儿实在太远了,我领您回去吧。” “阁下没有要事在身吗?”青年感激地看着颜筠谦,“我再等等也无妨,等到天色稍晚些时,必会有人来寻我的。” 颜筠谦一指划破了这一方天地的仙雾,一双红瞳眯了眯,只一霎,阴阳二气相冲,两人足下的云雾便赫然碎裂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洞,把三十六重天与下面几界硬生生联系了起来。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道:“不打紧,走吧。”
第一百零六章 、天帝与书生「上」 都说好风凭借力,天上玉琼仙乐风飘,只要运巧,命中有仙恩注定,就是凡人也可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平步青云。 当今天帝便是这般存在。 天界九重天是为玉皇天帝的朝廷,便是所谓凡人脱胎换骨后能触及到的最高界。其力权之高能司管下界,理应被天地众生竭诚拜服—— 竭诚拜服? 青年身着明黄锦服,眼角眉梢处尽是傲气,嗤笑一声倚在玉座上,当然明白众生对自己所谓的竭诚拜服,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反正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靠诡计得逞才能位列仙班的宵小之辈,究其根本只是个得了仙身的凡人。他这个假天帝,比之九重天之上或从鸿蒙初开时就得道为仙、或有天生地养是为自然化身的天尊仙君们,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比如高居在三十六重天的某位天尊,即便同样算不上真仙君,人家却实实在在是天地灵气孕育出的仙灵。得了老君亲自传位,无心无道却力比三清真祖,日月流转不过他弹指一挥,天地万物尽在他掌握之中。 言如青就是这样的存在。空有神祇漠视生灵的矜贵孤傲,却没有仙灵悬壶济世的慈心,始终不肯垂眸予人半分悲悯。 若论傲,天帝藐视生灵,一身傲骨不过是浮于表面;可那人漠视万物,自临世时便是如此,是真正的傲而不自知。 那份泰然淡漠便是天帝看言如青最不顺眼的地方,两人相对时,仿佛自己浑身的傲骨都消失殆尽了。眉眼的淡漠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所谓的仙凡有别,后生的永远敌不过先天。 故而每每见到言如青,天帝浮于表面的傲意深处都油然而生被压一头的卑怯,叫人摆脱不得。 更何况如今是新仇加上旧恨,天帝讨要回魂丹无果,最后受了言如青一记翻天印,直接从三十六重天被硬生生压回了九重天。虽说仙身并无大碍,但却等同折了天帝的傲骨,你来我往这几下,两人结下的梁子已经深到不能再深。 青年把手中的笔杆抵在唇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太清天尊鲜有人知晓的姓名:“……言如青。” 愈想愈厌,原是因为哪怕成了天帝,面前一切还是不能称心如意。 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不肯予他回魂丹? 如若没有回魂丹延寿的话,以肉身凡胎待在仙界的那人能撑到什么时候? 天帝的傲已经到了自负的地步。他从不自省,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空闲,也曾不回过头想想他对言如青的态度与求人根本搭不上边,言行举止中都只透着威胁。 毕竟与其在自己身上寻出原因,他宁愿将一切不如意都归咎在外人头上。 一柄收入鞘中的龙脊剑“啪”地一声被摔在了案上,青年腕上用劲,一个横扫,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和请柬蓦然纷飞,纸张被罡风残暴地揉皱撕碎了,纷纷扬扬地腾落在轻飘飘仙雾中。 青年兀然起身,胸膛起伏,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柄与他权利相当的龙脊剑。他头顶紫晶冠冕上垂坠的玉旒随之而动,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莽莽相撞,发出几声叮当脆响。 在旁边伺候着的天奴和仙侍齐刷刷跪了一地,望着一地碎屑,俱不敢声张。 天帝不理会下面的人,把龙脊一把提起抱在怀中,眉宇厉色与傲意不减,复又跌回了龙椅玉座上。他紧蹙着眉,手肘撑在龙椅的扶手处,细细看去,下面竟嵌了颗森白的老龙头骨,龙头透着森严端庄,如今却只配沦为新天帝的肘下亡魂。 失了看奏折和请柬的兴致,天帝斜撑着头,拿笔杆随手一点,地上的碎屑霎时随风凝成一团,他不想看,便也懒得再做什么表面功夫,作势就要原封不动地把这些废纸送回上谏的仙家手中。 恍惚间听得脚步声渐进,天帝眉头稍松,停了手,纸屑又飘飘然然地在空飞舞飘扬。 男子仿佛误入神仙府邸的凡人书生,看着与整个天宫都格格不入。他身上一袭长衫是古怪的玄墨色,身上却仍透着股儒雅随和的书卷气,眼下有两颗竖直并垂的小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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