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怎么样,阿青?你从前也漠视万物,在人间走了一遭,你找到能落入你眼中的人了吗?”月老揣着明白装糊涂,重音落在“人”字上。 见言如青不回,月老又问:“你如你所愿的那般,摆脱姻缘了吗?” 言如青不语,指尖微颤,从袖中掏出了那块巴掌大小的往缘镜,双手递到了月老面前。 如若放在从前,他可以颔首应声说愿意再试一次。他那时无心无道,可以冷漠地不顾别人的死活,为了得道,就是要伤害旁人千百回也无妨。 可不知为何,他现在做不到了。 思绪百转千回,月老伸手接镜,广袖带风,恰好吹拂着露出言如青腕上褪了色的红线。 黑白与灰几乎要把言如青割裂开来,好似这并不热烈的红才是他身上唯一的色彩。 哪怕肉身化作血水毁尽了,哪怕最后被伤成那样,他还是没能剪断自己和颜筠谦之间的牵绊。 一段情意,真如月老所说的那般,拿不起又放不下,剪不断理还乱。 年轻的红衣公子脸上露出了浅笑,声音遂淹没在了风中,说:“阿青,你知道吗?两根红线若想捆在一起,中间必定要被打上一个结的。” 姻缘树下红线晃荡飘扬,言如青恰巧侧目去看,金红的线全都都并非形影单只,末端以小小的结为纽带连接上另一根红线,或许脆弱到一摧就断,其中却是难以言明的、矢志不渝的情意。 姻缘树上必然有两根相连,是他和颜筠谦的。言如青只觉得周身的仙雾都是一凝,仙界并无呼吸一说,可他仍觉得胸口压抑到透不过气。 仿佛那日没入他胸膛往缘镜还未被完全拔除,铜镜碎成几块深深刺入他心脏中,无时不刻都在搅和他的血肉,隐隐作痛。 “说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关心……你那徒儿呢?”月老眼睁睁看着怀里的黑猫把头低了下去,显然心情一落千丈。 “被我一并带回来了。”言如青捻了捻腕上的红线,努力平复心绪,如往常一般平静地回答月老,“总不能由他祸害人间。” “在哪里?老朽想去看看他。” 言如青垂下眼睫,喉头挤出气音,轻声道:“兜率宫,藏书阁。”
第九十七章 、梦醒时分 “……筠谦,筠谦?” 颜筠谦听到了谁的叫唤悠悠转醒,本能地往前伸出手。和煦的微光从他指缝中穿过,过了片刻又朦朦胧胧地被蒙上了一层雾岚。 他睁眼去看,入目便是一张隽秀熟稔的脸,是他日思夜想之人的模样。 “如青……你怎么醒得这样早?” 颜筠谦从榻上彻底弹起身,言如青身上穿着他用心择的青色衣裳,拉上了纱帘坐在床沿处倾身上前,正浅笑着看向他。 青年缓缓握上了他的手,宽大的袖袍下露出一截鲜艳亮丽的红线,若隐若现。颜筠谦摩挲着他温暖干燥的掌心,指腹有做活儿留下的薄茧,算不上细腻,却让人眷恋得紧。 少年兀然掀起言如青的衣袍往上看,入眼的一整条胳膊都完好无损,腰和背上都没有留下青紫斑驳的痕迹,胸口处平坦一片,皮肉下显然没有被碎片刺入,完好无损。 言如青见颜筠谦莫名其妙地在他身上确认着什么,以为这位小少爷又睡迷了,也不呵斥他,只是拢了拢领口笑道:“明明是你贪睡起得晚,怎么能怪我醒得早?” 颜筠谦忽而停了手上的动作,舔舔干涸的唇,呼吸微颤,有些迷茫地问:“……我睡了很久吗?” “你要是再多赖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言如青稍稍拉开了薄如轻纱的床帘,天光乍现,映在颜筠谦的瞳眸上,晃得他有一瞬睁不开眼。 颜筠谦半眯着眼,怔怔地呢喃:“今天是几月初几?我和如青……现在……” 言如青捧起颜筠谦的脸揉了揉,平静温柔地回他:“你真睡迷糊了?今天是六月十七啊—— 是我和你初次相遇的日子。” 青年话音刚落,屋外就应声飘来了盛大而聒噪的蝉鸣,一声盖过一声,此起彼伏。 夏虫的鸣叫无一不嘶哑地痛诉着令人心浮气躁的热和疼,就像谁犯下的无法抹消的过错,逼得颜筠谦呼吸一滞,回过神来时只能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颜筠谦反复确认道:“我们去过老君观了没有……我让你受伤了吗?如青,你……你想起什么了吗?” “什么老君观?你又怎会伤着我?筠谦,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言如青仍旧不明所以,许是怕那刺目的光晃得颜筠谦眼睛难受,干脆松手阖上了床帘。 天光隐去,少年没有回应,突然扑身上前,两人一下子撞了个满怀。 颜筠谦把下巴抵在言如青的肩上,顾不得他鬓旁边的碎发会把人撩拨得发痒。 “如青,如青……” 他用极轻的气声叫着言如青的名,顾不得眼下泛红,说出来的话也染上了哭腔。 颜筠谦紧紧地与言如青相拥,仿佛真要把面前这人拆吃入腹再揉如骨血。可他还是舍不得,只是如对待珍宝一般徐徐吻着言如青的脖颈,克制又隐忍,圣洁到不起一丝亵渎的邪念。 言如青轻拍少年的背,顺了顺他如瀑般乌黑的发丝,拿着那洗到发白的发带在他头上比划了两下,声音闷闷地道:“快起来……这般撒娇是要我帮你梳头束发么?” “如青,如青……我求求你听我说……”颜筠谦的唇都哆嗦着隐隐发白,没有顺着言如青的话说下去,反而抓着他的肩膀稍稍把他推远了些。 少年喉头哽咽,顶着爱人讶异的目光缓缓开口道,“我骗了你,我一直在骗你……我瞒了你很多事,从你我都相遇、相识到相爱,一切都不是凑巧。 你前世就是为了躲避与我的姻缘下凡的,你想摆脱我,让我吃了会让身子痛不欲生的药,所以我便就费尽心思寻到了你。我做了很多错事,也做了很多坏事…… 但我是,我现在是真心喜欢你的…… 不,不止是现在,很久以前我也……我一直都爱着你……” 他最终还是对言如青坦白了一切。即使的解释和诡辩苍白又无力,即使说出口的爱意不及他心中的万中之一。 不受控制的泪已经模糊了眼瞳,颜筠谦看不清言如青的神色,只能垂下头颅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自己的爱意:“如青,我是真心爱你……” 一切都是假象,他又怎么敢说构建在假象至上的爱意始终如一? 即便仙君有错在先,往后也全都是他罪有应得。 颜筠谦听那人平静地说:“你是说,我前世为了避你特意转世下凡,而你带着记忆寻到了转世的我?” 颜筠谦僵硬地从喉头挤出一个字:“是。” 他沉默无言,忽而惊觉自己眼角的泪被揩去了,于是缓缓抬起头。他看清了——看见言如青浅笑着,眼波流转,眼下的睫羽竟也湿透了。 那清雅比翠竹更甚的人挂着清浅的笑,脸上没有分毫可以谓之埋怨、愤恨或是恼怒的神情。 言如青只是浅笑着轻声说:“原来筠谦为了见到我,那么努力啊。” 时光稍缓,纱帘拢入一对璧人,回应他的是颜筠谦的失声痛哭。 实在是太狡猾了。 颜筠谦想,仙君也好、如青也罢,都太狡猾了。 原来蓄谋已久也可以看做是命中注定。 自从姻缘簿上窥见言如青姓名的那一刻,心中的悸动和欣喜,他就没有一刻忘记过。 他要怎么承认,他要怎么承认其实自己一直爱着这人? 好像从前一切恩怨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一份偏爱明晃晃地摆在颜筠谦面前,有人收下了他立在假象上的一片真心,甘愿为他颠倒黑白。 所以他怎么可能不爱面前这人? “那我前世真的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啊,筠谦。” 言如青伸手拨开颜筠谦额前的发丝,眼尾也飞上了两抹红润,哑着嗓子问:“你恨我吗?” “我……” 否定的话如刺般哽在颜筠谦喉头,仿佛某一日把瓷瓶摔碎了吞入喉中的人是他。 只要颜筠谦否决这份恨意,由恨意构成的仙骨即刻就会沦陷,就如上次一样在这天地间化作仙雾,他会彻底变回两团没有神识的清气和浊气。 颜筠谦握住言如青的手,颤抖着用小指指尖勾住他腕上鲜艳的红线。他通过红线感受着那弱到不能再弱的脉搏,明明一摧就折,却无时不刻提醒着他,属于他的如青永远鲜活无比。 他到底该如何去恨他最爱的如青,他该如何去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如青? 「你恨我吗?」 这到底是如青在向他发问,还是仙君在向他求果? 颜筠谦分得清,他只能分的清。 可为了这个人,他甘愿承认自己分不清。 “我不……” 颜筠谦深吸一口气,决然地止住了泪。最后一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言如青的手就兀然捂上了他的唇。 “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了。我们不说了,不说了。” 言如青沉溺在颜筠谦错愕的目光里,缘起缘定尽在不言中。 青年背靠着垂坠的纱帘,天光被挡,身上浅青的衣袍被落上一层晕影,朦朦胧胧地成了朴素的灰色。 言如青好像背叛了从前的自己,伸手颜筠谦十指相扣,浑不在意自己腕上的红线好像一道在心上无法抹消的割痕,柔声哄着颜筠谦。 他笑得清浅,缓缓道:“筠谦,我也爱你。” “就算你骗过我也没关系,即使你恨过我也不要紧。” “天上地下,只有你会入我眼中。” “前生余世,我只偏爱你一个人。” …… 言如青推开藏书阁的长门时,血腥气扑面而来,屋内犹如炼狱般黯无天日。 他迈过门槛,垂下眼帘去瞥,粘稠暗红的血从深处蜿蜒流出,有些逆流而上攀升到了房梁顶,又如珠般淌落下去。 血柱已经吞没了大片的白玉石板地,滴滴嗒嗒的,乌黑泥泞的血渍一路延伸到了脚下,逼得人直皱眉。 月老眼瞧着这无从下脚的情形,鼻子抽了抽,随即拿红袖子盖住了下半张脸,问:“阿青……这是怎么回事?” “他神志不清,自从被关在此处后就不断地撕碎自己的肉身再复生。” 言如青淡漠地一拂袖,拂尘一甩便扫清了业障遍地的前路,暗褐的液体如浊气般支离破碎,遂在屋内灰飞湮灭。 月老紧蹙着眉,见言如青走在前头,步伐在藏书阁最深处的书案前停了下来。 入眼的景象全都叫人骇心动目,那天尊握着拂尘的手兀然垂下,呼出一口气,平静道:“他又做梦了。” 言如青稍稍侧身,一地书籍厚重凌乱,边角都背鲜血淋湿了个彻底。他拾起一本,页上字字句句,放眼望去全都是讲究死而复生的法术,宛如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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